神木

(一)废柴
我是一个废柴,一无是处的废柴。这是我倒在南天门外的云朵里时对自己说的话。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是上天的宠儿,是神木。

毕竟八百里黄泉边的无有乡,我是唯一的树,枝叶直上云霄。曼珠沙华说我是无有乡最帅的男人。当然,无有乡只有我一个男人。


曼珠沙华是隔壁黄泉的花妖,花开遍布三百里黄泉,却不受待见。人们说她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相错,是无情无义的花。

曼珠沙华对此不屑一顾,她说她活了120岁了,根本就没有一片叶子出来,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曼珠沙华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高级,我只有在有需求时才喊她阿珠,平时我都叫她珠。她十分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她不叫我樗,叫我废柴。

废柴这个名字是孟婆给我取的。那时我六十岁,刚刚有了神智。据说灵气好的树五十岁就有神智,我大概是大器晚成。在那几个月里迅速抽条,枝繁叶茂,直长了数十米。阿珠喜欢四处乱跑,无意间发现了我,当即被我潇洒的身姿迷住了,认为我是神木,天天跑来和我聊天。

在这八百里的无有乡,我着实有些寂寞。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天上、人间、黄泉,没有谁知道黄泉边还有一片无有乡。每一天都是安静的。

我十分喜欢和阿珠说话,我们无所不谈。有时我会和她说起我的梦,那时我总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女孩子,有着大海一样湛蓝的眸子。梦里她温柔地冲我笑一下,我便满头大汗的醒来。

阿珠说这可能是我前世的梦。她说她的花瓣能让我记起遗失的记忆,对于前世却无能为力,不过可以试试,只是拔花瓣可能会有一些痛。阿珠虽然胆大包天,无所不能,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痛。一点点痛便嗷嗷大叫,一点儿也不淑女,她也从来没有淑女过。

她犹豫很久,和她忘年交孟婆商量。孟婆放下熬着的汤,跑来无有乡一睹我的风采。

孟婆看起来很老了,满脸的褶皱,微驼的背,但一双眼睛仍然精光四射。孟婆用审视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看上去有一些疑惑。我摆出自认为最潇洒的姿态,让自己卷曲的长发尽量柔顺一点儿。

孟婆露出诧异的眼神,不过只有片刻的游离,马上用肯定的语气对阿珠说:“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不中规矩,大而无用,废柴也。”并肯定我的梦是前世的记忆,估计是孟婆汤喝少了,让阿珠不要浪费花瓣。

于是“废柴”就成了我的绰号,我不大开心。阿珠安慰我说:“废柴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有用。反正我喜欢现在的你,看你的绿冠多帅啊。”

我得意地摇摇头上莹润的绿玉冠,对此深信不疑。

(二)请柬

阿珠只要一有空,就跑到我这里来。无有乡虽然荒凉,阳光却很好,温热的光穿过我的叶子在地上映出一个个不规则的斑点。阿珠就在这光斑上跳来跳去。我斜躺在树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

“废柴,听说最近嫦娥仙子要办一个特别隆重的宴会,庆祝广寒宫建宫三千年,孟婆收到请柬了。她不想凑热闹,说可以让我替她去。你说我要不要去呢?”

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马上坐了起来,我还从没去过天上呢:“去啊,当然要去了,好阿珠,能不能给我也弄一张票啊。”

阿珠满不在乎地说:“把孟婆的票给你好了,我去不去无所谓。那种宴会我去过,就是吃吃喝喝看看表演。人那么多,根本不好意思吃,我回来要吃十几个饺子才饱。”

可没有阿珠的陪伴,我有些不敢。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出过无有乡。最多被阿珠拉去黄泉转了一圈,看火红卷曲的曼珠沙华开满了忘川的两岸,看孟婆在忘川边上舀起一勺汤给路人。我不大喜欢那些人浑浑噩噩的样子,所以很少去。

不过我倒很想去参加这个宴会。我已经120岁了,按人间的计算方法是18岁,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我想知道南天门的云是不是又白又软,天上的仙子是不是又漂亮又温柔,玉帝是不是很有威严……越想越觉得这场宴会必须要去。

阿珠被我渴望的眼神打动了,摇头叹道:“谁让你是神通广大的曼珠沙华的朋友呢?我来想办法吧。”

第二天,阿珠一天都没出现。

第三天日上三竿时,阿珠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来了。我迫不及待的冲了过去,阿珠高举着手里的请柬笑嘻嘻地问我:“拿什么谢我?”那一刻的她虽然神色有些疲倦,但一双如火般的眸子笑意盈盈,无比璀璨。我一时有些发愣。

下一刻我便被请柬吸引过去了,一把将淡蓝色的请柬抢下来,爱不释手地看了起来:“想要什么都给你,只要我有。”

阿珠哼了一声:“我给你记在账上了。这是你欠我的第36次,等你什么时候发财了我和你一起算。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先让我休息一下吧。”

阿珠总爱斤斤计较,帮我什么忙都要在她的小本子上记下来。偏偏她总能搞到一些新奇的玩意,什么人间的话本啦、传声筒啦,我每次都忍不住上当。还好我也没什么能被她骗的,最多被记在账本上。

我全身最值钱的就是本体炼化的一根枝条了,但现在还很细弱。孟婆说若是炼好了,或许能治治小病,毕竟木系主新生。阿珠说再长大一些可以给她当烧火棍。

我还在胡思乱想,发现阿珠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一根平稳的树枝上睡着了。看她脸上的倦容,也不知道这两天去哪儿疯了。

我一边想一边轻轻摇着树枝,叶片发出细碎的声音,这样她能睡得更沉一些。

(三)宴会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盼来了广寒宫大宴。

宴会现场里外数层圆环状的长桌子,我很高兴地发现我们居然不是最外一层。原木色的桌椅都悬浮在白云里,桌上摆满了各色的酒、桃子、甜点,空气中满是甜腻的香气。

我拿起一个大蟠桃,忽然发现根本没人动,大家都在等待玉帝发言。朋友当然就是用来坑的,我赶紧把桃子递给旁边的阿珠:“珠,快尝尝,看起来很美味。”

阿珠咔嚓咬了一大口:“好吃好吃,柴哥,你也吃啊。”说完拿起一个红艳艳的桃子递给了我。

我俩咔嚓咔嚓的啃起了大脆桃。左边的小星君向左挪了挪椅子,生怕被人误会是他发出的声音。

玉帝说他简单地讲两句。在他演讲期间,我和阿珠吃了两个大桃子、三块甜点外加一杯青梅酒。阿珠感慨有一个好伙伴是多么的重要。

冗长的演讲终于结束了。我和阿珠直起腰看起了表演。神奇的阿珠居然拿出了两个长长的圆筒,说是望远镜,能看很远。旁边的小星君又偷偷向我的方向挪了挪椅子。

仙子们好像不受重力的束缚,舞姿轻盈潇洒,每一个都那么美。我顾不上吃东西,伸长了脖子看哪一个是牡丹、哪一个是玫瑰。阵阵花香袭人,旁边的阿珠和我八卦,告诉我玫瑰仙子特别刺儿,牡丹仙子特别高冷,谁都不理。

这时一个海蓝色的身影从高处徐徐下降,花香瞬间被来自大海清冷的气息吹散。我从未见过大海,却莫名地熟悉这种味道,仿佛被海风吹拂过无数次。我看到那双眼睛,我的望远镜掉在了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是梦里那双。

阿珠赶紧捡起望远镜,看看有没有磕坏,有些诧异地问我:“小龙女确实美,不过你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原来她是东海最受宠的龙女“椿”。

我重新拿起望远镜,细细地看起了她。大概是常年在深海里,她的皮肤极白,浅蓝色的长发随风起舞。虽然跳着舞,神色却十分冷漠。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想把这一切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头一次发现一支舞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我还没记清,她就翩然下场了。

“我去找她。”我没头没脑地冲着阿珠说了一句,转头就离席了。

我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广寒宫乱转,在南天门外,我终于看到了那抹蓝色。

“椿。”我大喊。

她轻轻地回了头,眼神先是迷茫,继而惊讶。

“你好,我,我叫樗,来自黄泉边的无有乡。”我有些腼腆。

“无有乡。”她轻轻重复着,忽然低下头,整理了一下飘带,手轻轻抖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问我:“无有乡好吗?”

我有一丝紧张:“无有乡很好,很好,特别安静——对了,我朋友曼珠沙华也很喜欢无有乡。”

椿点点头看着我:“真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居然说起了阿珠给我话本里的台词,如此地蹩脚。

“你认错人了。”

“我真地见过你。在我的梦里,总见你,真的。”我自己也觉得毫无说服力。

她握着飘带,一字一顿地说:“你认错人了。”

远处一个黑衣男子在叫她。她转身便走,我伸出手想拉她的衣袖,她轻轻一甩,我便摔倒在南天门外的云里。

我真是个废柴。

在那之后,阿珠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回的无有乡,我都记不清了。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去东海找椿。

(四)东海

我知道自己修炼得不够,估计连东海大门都进不去。于是我想方设法寻求速成的法子,吃各种药,揠苗助长。阿珠仍然天天看我,不过我没时间和她聊天。她苦口婆心地劝我、气急败坏地骂我。我只让她看我的枝干,问她是不是比昨日又高了一些。

有一天阿珠问我:“你是爱上椿了吗?”
我有些犹疑,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感情,但我就是想亲近她,想见她,我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我一定要去找她。”阿珠再次问我:“一定要去?不惜一切代价。”我肯定地点点头。

第二天,阿珠不再出现。

我更加专心地修炼,吃各种稀奇古怪的药。过了些日子,孟婆来了,带来了一丸药,那药红得无比鲜艳,流光溢彩,还有淡淡的花香。她说是阿珠给我的,让我在遇到危险时服下。阿珠真够意思,我心想。随口问了一下阿珠的情况。孟婆欲言又止,只说让我有空去黄泉看看她。那时我一心想去东海,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后来我常想,如果那天我去看阿珠该有多好。

过了几日,我去了东海。在大海上乘风而行,无比自在。在无有乡,我总是用尽全力扎根,身体有时控制不住地向上浮起。我从未和人说过我的恐惧,因为人人都知道树高千尺自有根深,哪有长在空中的树。可在东海,我身体无比地轻盈,仿佛我就应该生长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一样。

很明显龙宫的人并不这样认为。在龙宫门口,我和虾兵蟹将大战了一场。不知道为什么闹得这么大,我只想见见椿而已。

不记得打了多少场,最后龙王、王后、所有的王子、公主都出来了。我终于看到了椿。一向神色冷淡的她和龙王不知道在争论什么,旁边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轻轻揽着她的肩,在中间调停。那是谁,我有一丝不爽。

我擦擦嘴角的血,勉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太狼狈了,马上就要倒下了,忽然想起阿珠给我的药,赶紧拿出来吞下去。

彼岸花香甜的气息顺着喉咙流下,化成热流涌进全身。所有的筋骨一瞬间被拉伸、暴涨,生长,不停地生长。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痛,反倒觉得自己终于被从窄小的瓶子里放出来了,自由了。一股力量自胸中涌起,我瞬间冲出海面,变换成巨大的本体。

海天之间,一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浮现。

随之而来的是我本已遗失的记忆,原来那一切不是梦。

120年前,还被叫作小七的龙族七公主捡到了一颗种子,种在她的小花园里。这颗种子很快发芽、长大,二十岁就化形了,就是我。小七经常和我一起玩耍,照顾我。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一棵灵气十足的普通神树,直到有一天,小七不小心受伤,我随便一摆弄,伤口就愈合了。龙王大惊失色,知道原来我是神树扶桑遗落的种子,樗。当年扶桑因谋逆陨落,我是谋逆之后,尊贵的七公主怎么能和谋逆之后一起玩呢?

中间如何斡旋的我不清楚,我就记得那天小七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了我许久,最后我被压制住血脉,封存记忆,丢在了无有乡。而小七,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椿”,樗的别名。

我恢复人形,回到海底,走向椿:“小七,我都记起来了。”

椿有些惊喜:“那太好了,我刚刚和父王说好了,不管从前怎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弟。我不想再弄丢你了。”

“弟弟?”我很讶异。

旁边黑衣男子微笑道:“樗弟弟,你好,我是南夏,你的准姐夫。以后东海南海你可以横着走了。”

我看向椿,她点点头,有一丝羞怯,补充说南夏是南海龙王的长子。

该是皆大欢喜吧,可我不想再留在这里,我说出来几日该回去看看我的花儿了。我好久没见到阿珠了,她会不会生气啊。我还是理不清对椿的感情,索性不去想。

(五)无有乡

我又回到了无有乡。消息传播得很快,天宫来人说玉帝得知此事,表示既往不咎,绝不株连,特意赏赐一堆金银玉器。我想这下终于可以还阿珠的欠账了。

我去黄泉找阿珠。三百里的忘川边再不见那火红的身影,只有一些细小的叶片匍匐在地上,稀疏的叶片间裸露着黄土。

孟婆说那就是阿珠。

孟婆知道所有的事。曼珠沙华不是无情无义,是她的情和义只够给一个人的。曼珠沙华的花瓣能让人解除封印,忆起往事。只是我的封印过于强大,需要很多很多片花瓣。阿珠一片一片地拔掉了所有的花瓣,让孟婆熬成了丸药。她那么怕痛,该流多少泪啊。不过孟婆说她一滴泪都没流,看到丸药熬好了,还特意添上一道花香遮去了苦涩,但倒下后,再没醒来。

阿珠,你怎这么傻?

我开始日日来黄泉,每天接最好的露珠炼好拿给阿珠。有时我会去人间寻找话本、词本,念给阿珠听。阿珠最喜欢和我聊天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阿珠,写诗的就知道胡说八道,嫦娥一天天饮酒跳舞不知道多开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阿珠,你是不是偷偷喜欢我很久了。我可真笨,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阿珠,这个易安肯定没见过你,你可比桂花美多了。”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阿珠,你醒醒好不好,我想你了。”

一日又一日,偶尔椿和南夏会来看我,我已经可以毫无芥蒂地喊他们姐姐姐夫了。我终于明白亲情和爱情的区别了。可会不会有些晚了?我有些害怕。

忽然那细小的叶片轻轻摇了一下,阿珠懂我,她在安慰我。

我想总有一天阿珠会醒来,火红的曼珠沙华会再次开放在忘川。

她会笑意盈盈地向我走来:“废柴,欠我的帐该还了。”

静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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