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南一于一个村子里悄然降生。
虽已秋初,炎炎依旧。蝉鸣已远,月上梢头。忙碌的马路,笼罩在佳节的浓重中,沾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它们在树荫下往返,拎着镰刀,拿着袋子,遇上个人总要招呼两句儿。架子车,咕噜噜;三轮车,呼隆隆。这时,村东头一户人家里传来了嘹亮的哭声,惊醒了沉睡的的午后,又平添了寂寞的生机。哭声掩映下,三姑四婆叽叽喳喳,“是个女孩儿”,大家口口相传,一边还不忘感慨这“逆女”降临世间的艰难。
二十年后,南一听五奶说:“你出生的时候可没少让你妈受罪,别人都是头先出来,你是脚先出来。”也是那时,南一才知道,自己出生是五奶“拾”的,也就是五奶接生的。所有爷爷奶奶中,南一从小就对五爷五奶感到亲切,原来根源在这里。这是后话。
村子很大,中间一条河把它一分为二,实为两个村。河东的村是南一家所在。这个村又以不同的地理位置命名,东头、西头等,南一的家在东头。村子里的人世代务农,不少人一辈子也没出过目之所及的小县城,在一隅之地终老一生。村里处处栽种杨树,夹杂着槐树、梧桐树、楝树。盛夏,树荫浓密,蝉鸣聒噪,风动叶摇。秋意袭来,树叶萧萧,层层铺展,嘎吱作响,勤快的人搂在一堆,破布一兜,扛回家烧锅。寒风凛冽,枝头空空,时有骤雪,挑拨舞弄,浪漫着无所事事的心弦。冬去春来,河水渐涨,花草浅浅地露头,小心试探,碎花儿恍眼,蜂蝶忙碌不堪。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里的人是团结的,一贯热情,忠厚,淳朴。
作为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且是女孩,南一没有得到谁的格外关照,也没有备受冷落,和村里大大小小的孩童一样,平凡,普通,在时序格局中,按部就班地长大。小小年纪,拔草、施肥,摘棉花、掰玉米,烧火、做饭,统统不在话下。世纪末的那个农村,没有谁家孩子是用来娇生惯养的,等着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无尽悠悠。
南一肯干活,不怕累,不怕晒,也不埋怨。她清楚自己多干一点,家人就能少干一点。自己勤快一点,懂事一点,他们就少生气一点。天生颖悟一般,生性怜悯一样,她看不得别人的愁眉苦脸,听不得长辈的唉声叹气,也不愿父母和爷爷为了活着苟延残喘。
棉花地拔草时,南一双膝跪地,凭借瘦小的身体穿行在横生旁逸的枝叶之下,以顺利通过,不被刺伤。徒手摘棉花时,稚嫩的手被坚硬的棉花壳灼去痛感。掰玉米时,赤裸的胳膊,屡屡被厚重的叶子刮擦,以致伤痕累累。打麦接麦时,一趟一趟运送,尽管直不起腰,纵使泪流满面,依然要接受凌言厉语的洗礼。手抓化肥,为作物补充养料,不惜腐蚀双手。真诚干活,全心投入,接续连篇背出语文书上所有的课文而不觉。于是,对于哥哥的挖苦,“薅恁快,肯定没薅干净”,不由暴怒,咆哮以对。
又是一次拔草,酣畅淋漓间,抬头四顾,远近的农人,都撅着屁股弯着腰,缓慢前进。正是那一抬头的温柔,让她看到了多少代人重重叠叠、千篇一律的背影,让她开始思考:我是不是也要同他们一样,撅着屁股、毫无体面地前行?终其一生。实在难看!
“为什么干活的时候,大家都要撅着屁股呢?”南一明知故问。
“不撅着屁股怎么干活?”母亲回答,随后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不容易,讲种地的艰辛,讲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没出过农村,没见过世面,没经历繁华,谁也不知道所谓的“好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只是固执地希望子女辈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免受农活之苦。
这种闲聊时常发生,每一次都沉重地击打着南一的心灵,锤敲着那颗幼嫩的灵魂。她对这些说教从不反感,全盘吸收。久而久之,考上大学,过上好日子,成了她的使命。她知道,为了父母,她要活出脸面,活出个样子。
南一肯干活,更渴望知识,虽然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知识。小小年纪就纠缠着母亲送自己去上学,被逼无奈,母亲把她送到了学校,哥哥的班级——半年级。那时没有幼儿园,读一年级前,需先读一年半年级。学校就在村子里,与南一家仅一路之隔,师生基本都是同村的。几间简陋的瓦房充当教室,没有风扇,风吹不进来。酷暑时节,老师会带着学生到外面阴凉处上课,摞几块砖头就是桌子,然后席地而坐,吟吟哦哦。母亲把南一送进教室,到外面候着。教室里的南一,满足而幸福,忽然“哇”的一声,她连蹦带跳地逃出教室,老师和等在外面的母亲莫名其妙。原来,是老师组织学生齐读,突如其来的朗朗书声吓到了她。
这种惊吓没有打消南一的积极性,反而让她对上学更加渴望。
终于到了她读书的年纪,老师教写人、口、手,南一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在家也不懈怠。可是有个字写了一面又一面,无论如何都写不好看。向正在修理电路的父亲求助,却说写成那样已经可以了,然后不予理会,急得她坐在椅子上哼哼唧唧。父亲不耐烦,爬下梯子,撕掉了她的本子。看着地上雪白的一片,看着无辜的本子,南一嚎啕大哭。她不生父亲的气,也不遗憾自己已经写了好几页的字,而是心疼那个本子。就像读初中后,因为生气,意外摔坏了一个脸盆而嚎啕大哭一样。她心疼本子,心疼脸盆,总觉得父母养几个孩子不容易,总觉得父母挣钱不容易。即便父母丝毫不理解她的这种心思,不明白为了一个本子、一个脸盆,有什么好哭的。
就这样,南一沉浸在知识之中。她可以一坐半天写作业心无旁骛,可以随便窝在一个角落心无杂念地背书,可以凌晨五六点早早起床不分寒冬酷暑,可以不知不觉间从头到尾背出语文书……贫瘠的地方,除了教材没有任何读物,也不能遏制心中那蓝天白云的膨胀蔓延。她不知道好日子在哪里,什么时候到来,却只听到一种声音:你不该在这里。此时的南一,不知道江海,没见过大山,以为有水就是河,走出去都是平坦。
学习的时候学习,玩也不能落下,扔沙包,跳大绳,抓石子,踢毽子,跳皮筋……只要小伙伴玩的,她都玩;小伙伴们会的,她也都会。放学后,回家放下书包,到河坡下放羊,再结伴到河里摸鱼,捡贝壳,找螺丝,或用芦苇削笛子。清凉的晚风拂过,醉人,让人忘却时间如流水。
学习,玩耍,干活,沉淀着南一懵懂的童年,破碎了重合,重合了再破碎。事事,人人,激起她生命的涟漪,渐行渐远,不见。
是时候了。结束丰富而自我沉重的童年,走出村庄,用无知,觅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