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有腔调的。当然,它不会自己骤然开始发声,然后让你听出他是不是有哪个地方的口音,但它确实是有腔调的。作者写的时候默默地在心里想着,我这样的话读出来是怎样的语音语调,读者看到文字的时候,用他们的理解慢慢读,然后想,写作时的作家应该是用怎样的语气,把这一行行字印在纸上。
不同的文字有不同的腔调,同样的文字有不同的理解——腔调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就好像人的口音一样,我是陕北人,不经意间就会分不清前后鼻音;他是南方人,也总是拿捏不清楚那么几个字母的发音。文字的腔调是很难说清楚,但是它们给人的感受确实是足够直观的——比如,你看那些夹着英文词汇的,就像是长期出国的或者是赶潮流的年轻学生;你看那些好用修辞的,喜欢用比喻排比顶真的,应该是刚学语文的小孩子或者炫技的中年人;你看那些叙事平淡文字又力求简朴的,就是那种温和的老爷爷老奶奶,这种文字的腔调就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但是小孩子往往不愿意听老人唠叨,中年人也会嫌弃小孩子聒噪——腔调本身确实没有高低,而是否匹配确是能否产生共鸣中非常重要的一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者也许会对那些在咖啡厅办公一样的文字腔调产生兴趣,但却很难与其产生共鸣。当然,我不是在强调产生共鸣就一定是“好”的,因为当你抱有某种目的去接近文字时,不管你是想要“读懂它”还是“与他产生共鸣”或者其他,文字便会和你产生隔阂,读文字最好的心态应该是要“鸥鹭忘机”。
当然你也可以说文字的腔调不过就是作家的文风,但这也不全然是对的——年轻的作家或许可以尝试去模仿谁的风格,可是文字的腔调不仅仅是被创造这么简单,它在被接受的过程中可能慢慢脱离了原作者,成为了独立的东西。当一个人在读一个作品的时候,他或许会自己构想作者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写的这些文字、作者又想透过这些文字来表达什么;但他或许更会在意自己对于作品的感受,他并不需要去揣测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而是在试图让自己跟作品建立一种联系、产生一种共鸣。这时候作者跟作品的联系就更弱了,作者、作品、读者就好像母亲孩子和孩子的挚友——母亲对孩子的了解并不见得完全是孩子挚友对孩子的全部了解。这样,文字的腔调就更有意义——不只在于作者想要表达什么,更在于我们,读者,想要体验什么。也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文字的腔调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活力,那些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文字之所以还能被珍惜还能被解读,就是来源于此。
我是阅读上的“老年人”,对于文字最高的向往就是真实。真实说来简单,做来既简单又复杂。总是有人想要假装怎样的腔调,以显示出自己如何地不同,当他们写出文字的时候,文字的腔调已经变了,就好像我一个北方人非得假装自己是南方人,故作姿态地去学他们的发音语调。文字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真实,当然我不是指你写作的内容需要是是真实的,而是当文字在写作者脑海中时,作者没有把它捏造成其他的东西,而是真实地、用自己的方式去把它表达出来。并非人人都是作家,并非人人都有无尽的创作灵感,并非人人都能玩好文字游戏,作为一个普通人,想要通过文字记录或者表达什么的时候,我认为真实是绝对重要的。然而忠实地通过文字表达自己,不必捏造某方口音腔调这件事,如果处于大家都试图包装自己的文字环境中时,又是非常、非常困难的,而因此,它才显得更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