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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木名挎上布袋,回头担忧地瞧了一眼茅草屋下的母亲。母亲垂垂老矣,低矮的屋檐像是压住了她,使她的腰弯成了绷紧的弓。
“万先生,”戈无双没注意万木名停下了脚步,已独自走出很远,他回头提醒道,“抓紧抓紧,得趁好日头,天黑前赶到下个寨子。”
万木名“嗯”了一声,身体却未移动。老母亲似乎察觉到他的不舍,朝他摆手示意,让他赶路。
这一去,起码半年,母亲一个人生活怎么放得下心。可若不去的话,没有银两收入不说,还会得罪简老爷。
戈无双又催促了几次,耐不住性子,粗鲁地折断路旁的水嫩草尖。看到他这副不耐烦的样子,万木名才下定决心跟了他的脚步。
“万先生,你们万家看崖定穴的本领在整个土家八十寨可谓首屈一指,但我有一事不解。”
万木名回问他何事。
“风水先生是不是有不碰女人的忌讳?”戈无双毫无忌口地问道。
“哪有,哪有,只是鄙人没那心思。”万木名年已三十余几,除了与母亲相依为命,重未有过家人,甚至连女人的手都未曾碰过。万木名心里将戈无双大骂一通,不会问就别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以为我不想安安生生娶妻生子?还不是穷出来的。
“那就可惜了,像万先生这样的手艺人,不爱女人,那可是多少女人的损失。”
万木名不置可否,其实懒得争辩。
土家八十寨之间全是山路,山峦叠翠,净是悬崖峭壁。这种环境,出行基本靠走。从万木名所在的万家寨步行到简老爷家的王后寨历经了两天多的路程。
戈无双引着万木名穿过王后寨星罗棋布的吊脚楼,直到一片清幽处停下。正是简府。简府依山而建,重重楼阁,辉煌气派。万木名心里啧啧称奇,不愧是土家八十寨的创始家族。这傍山悬空的吊脚楼,飞檐翘角,雕花镂兽,定比皇宫还要气派。万木红没见过皇宫,但看到这般恢宏的建筑,已觉人生无憾。
万木名紧跟戈无双进了府,越过几个种花养鱼的庭院,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来到简府深院。
深院的堂屋前有个天井,井中放置了两个大鼎,很有历史感。无论是建筑还是周围的装饰,看得万木名眼花缭乱。
万木名见戈无双踏进天井前的门槛,耳边就传来女人的声音,让他恍惚看到早晨花瓣滑落的露水,轻盈妩媚,滴在心里,让人又酥又痒:“哎哟~,小戈,可算把万先生请来了,老爷都伸着脖子望几遍了。”
循声踏入门槛,一袭大红山茶花碎花裙飘到眼前,随风而来一阵花香,可天井里并无绿植盆栽。
万木名揣摩该是蔷薇香水。
女人扭腰迎面走来,路过戈无双时,她拍拍这个下人的肩膀,像是在赞扬他干得漂亮,又像是对他说,接下来就交给我了。
“八夫人,”戈无双弯腰,笑脸相迎,“关键人物到场。”
女人点头会心一笑,道了句“下去吧”。
戈无双退下,八夫人的嫣红脸蛋在长长的黑发包裹下格外显眼,似出水芙蓉,多情妩媚。万木名看得呆了,待她走近时,已然不知所措,双手无处安放,手中的罗盘便滑落到了地上。
万木名正想弯腰,八夫人伸手拦住他,说:“万先生看见女人,手不稳呐,手生?”八夫人将说“女人”二字时,加重并语气并放缓了速度,随后弯腰将罗盘拎了起来。
万木名听出些意思,但也不敢胡乱猜测,便强作镇定,回道:“看山定穴,靠的是心和眼,手嘛,生不生,倒无甚影响。”
八夫人吃吃一笑,左手将罗盘递给他,左手手指弯曲靠在唇上,脸蛋半露不露,更有一番韵味,八夫人打趣道:“万先生亏得是个读书人。”
万木名哪里知道她的戏谑,当做是讥讽的实话,脸唰一下,红了。
这时候,两个大鼎背后的会客厅传来简老爷的声音:“向秋,莫要戏耍先生。请先生进屋。”
八夫人转身,扭动着丰满的臀部,引他走去。身在其后,万木名内心已然激潮澎湃。
简老爷六十多岁,看起来却自带一种威严和强健,或许跟他奇山怪石般轮廓的脸有关。他正坐在堂前主位,一手搭在太师椅,一手搁在茶几上。
待万木名进门后,八夫人向简老爷问候一句便要退出门去。
“向秋啊,”简老爷叫住八夫人,带着戏弄的语气问道,“今儿个你不听席啦?”
“男人家的事,我一妇人可没兴致。”八夫人娇嗔回复,笑两声便退出门去。
“万先生,请坐。”简老爷呷了口茶继续说道,“我家老父亲今年九十二,他一辈子为八十寨的繁荣倾尽心力。我这做儿子的,当尽最大的孝心。”
万木名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如今使得简家主人,心中有些激动和紧张,只得点头,以笑回应。
简老爷复又说起他老爷子过往的辉煌事迹。这时候,屋外天井右侧的亭子里传来女人的歌声,似夜莺啼啭,稍显苍凉,吸引了万木名的耳朵。
“先生?先生?”简老爷唤醒他的思绪。见他回过神来,又继续说,“我那老父亲百年归西后的仙宫可仰仗先生了。”
“简老爷,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简老爷又跟万木名聊了些家常,主要问了问万木名的家里状况,以及一些看山定穴的本事。
土家人的丧葬有自己的风俗,除了普通人家的土葬外,富豪人家往往选择悬棺葬,也称之为岩葬。这种丧葬方式首先需要选择一处风水宝地,而且必须在悬崖峭壁之上,此为看山。看山之后,需要在崖壁之上找到最佳穴位,此为定穴。穴位定好后,供石匠悬索凿空,凿出一个用以存放棺材的洞穴,此为开穴。开穴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就算小富小贵人家,也难以支撑。因此,这岩葬的人家必是大户人家。岩葬的人,葬得越高,说明身份地位也就越高,其子孙后代也将越加繁荣昌盛。
万木名祖上便是以此手艺谋生,可谓闻名遐迩。后来经历几十年兵荒马乱后,这世上已没有多少富人有这财力,因此从他父亲这一代起,这本领就已有几十年未出人世了。
“天色已晚,我让管家给你安排了客房,探穴这事,府上的人任你差遣。”末了,简老爷站起身,停顿一阵,对万木名说,“我那八夫人做事没个正经,可别任她胡捣乱。”
万木名错愕,不知简老爷是何意思。
第二日,万木名在府上集结了几个胆大强壮的下人,打包了攀登工具,前往各山脉峡谷寻找风水宝地。
临行前,那妖艳的八夫人换了身装束前来送行,她遣散下人,独留了戈无双和万木名。她先对戈无双交代一番后,对万木名说:“先生可要尽心尽力,我向秋的后半生可就要仰仗先生了。”
万木名点头哈腰,诺诺称是。
“万先生,”向秋对他挤弄眼睛,有狐狸一样的柔媚。在万木名看来,有暗送秋波的嫌疑,她努嘴深情款款地继续说道,“你可要万无一失的回来,我——们可等着你呢。”说完瞟了一眼戈无双,而戈无双垮下脸,有些沉郁,便施了笑脸对戈无双说:“小戈,你可得把万先生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哦。”
戈无双施礼应承下来。
看山以高为主,故而攀山越岭,不在话下。历经半月的勘察,在离寨二十里外的白虎峡终于觅得好穴。
天高气爽,众人站在崖顶,一览众山小。只见脚下神龙江宛如天降利器,将高山一刀两断,形成笔直相对的切口。
“万先生,”戈无双给万木名递上水袋,“你说,这悬棺好穴是不是任谁躺进去,他的子孙后代都会飞黄腾达?”
“你看这峡谷山势,南北起伏,似龙盘亘。脚下江水碧绿,倒映天空,如云托山,有天衬地。此地对面的崖壁黑白纹路,恰似白虎皮身。正是既有白虎对穴坐镇,又有青龙盘地守门,水绿山翠,崖高壁直,可谓百年一遇的好穴啊。哪怕一个乞丐葬身于此,他的后代也会平步青云,青云直上,直上云霄啊!”万木名卖弄本领,为自己找到百年一遇的绝佳好穴高兴不已。随后心里却有浮起一阵卑微的遐思,如果我母亲归西能安葬此地,我这一生何尝娶不到媳妇,何尝不会大富大贵。唉,只叹命该如此。想毕,倍觉自己的想法不妥,晃头将这思绪甩去。
万木名闷了两口水,从袋口漫出来的水顺着脖子流下,甚觉清凉。
“可惜这等好穴,只有富豪人家才能住上。那不是让富的更富,我们这些穷的更穷了吗?”戈无双在一旁感叹道。
万木名也跟着叹息一声,将水袋递给戈无双,无奈地说:“富贵在天,人各有命。你我的命运,早就天定啦!”
“哼,我才不信,穷人的命只有一条,难道有钱人就有十条,有百条?我不信一斧头下去,富人的命要比穷人的硬!”戈无双愤慨不已,已然气势磅礴,挥舞的拳头似乎恨不得将空气打碎。
说话间,听得背后嗷嗷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白毛黑纹老虎,躯体矫健,目露凶光。大家手忙脚乱,抽出能用的武器护在身前。老虎见人多势众,后退几步,亮出牙齿,下伏身体,做冲刺状。
众人背后离崖不远,已是胆战心惊,好在处于高位,老虎半蹲坡下,往上冲刺的话,速度定有减缓。
对峙良久,见老虎并无动作,众人紧张的心缓和下来。戈无双稳住大家,说:“我们人多,怕它个球。它若敢来,我们一起招呼。”于是众人都举高了武器——不过是镰刀、砍刀和农具之类。
“哈哈……,这地方,真是绝佳好穴,丝毫不比皇家龙脉差!”在紧张的氛围中,万木名却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众人皆知万木名的含义,毕竟,白虎可是土家八十寨的图腾。
万木名话末,白虎已然如箭离弦,向众人扑来。在强大的威压之下,众人四哄而散,拥挤中,万木名、戈无双和一个同伴从崖边栽了下去。剩下三位同伴中,一人被老虎抓伤脖子,鲜血汩汩。白虎因跳跃过猛,随着万木名三人的倒下,扑了个空,从崖上飞了下去。
好在崖边挂了几根藤条,滚下崖时,万木名抓住一根。戈无双与另一位同伴共同抓住一根,戈无双在上,同伴在下。
万木名向上攀爬,终于在脚下踩到石台,稳住了身子。他回头往下观望形势,见戈无双猛地一脚踩在同伴头上,同伴吃痛,双手一松,掉下悬崖。
万木名惊出一身冷汗,质问道:“戈无双,你他妈在干什么?”
戈无双气势汹汹、咬牙切齿地回道:“奶奶的,这么小根藤条,哪里承受都住两个人。我不踢他,掉下去的就是我们两个。活一个,他妈赚一个。”
万木名胆战心惊,怕他搭上自己的藤条,要将自己也摔下崖去,于是卯足力气,三两下就爬上崖顶。剩下的同伴中,一人正照顾伤员,一人向他走来,拉他上崖,问剩下人的情况。戈无双却在身后爬上崖来,厉声说道:“那龟儿运气不佳,跟大虫一起葬身崖下。”
万木名不再说话。
脖子受伤的同伴进入晕厥状态,看来已无多时。众人担心还有大虫,都要抓紧返程。问题是,伤员该如何安置。这里山势陡峭,上下山都要手脚并用,万不能背上一人,只能忍心将其留下。
众人起身回走,戈无双留在身后,却将伤员拖到崖边,将其推下。
不多时,戈无双跟了上来。
“何必如此?”万木名问道。
“我这是可怜他,少吃些痛苦。”戈无双轻描淡写地回复。
万木名不再追问,他听祖父讲过,看山和开穴,少不了死人,人死后,富豪自然要对其家属进行赔偿,以消孽障。
回寨后,简老爷喜出望外,对万木名倍加赞赏,还引他见过老父亲。
简老太爷躺在床上,脸似风干的橘皮。因天热,袒胸露乳,褶皱的皮肤像层层叠叠的波浪。他胸口几条扭曲的伤疤,宛若那日崖上缠绕的藤蔓。看得万木名心惊肉跳。
“我这一生,死而无憾矣。”简老太爷嗫嚅着凹陷的嘴唇,“我本反对花费这许多财力,修什么仙宫。不过我儿一片孝心,岂能辜负。”
简老爷在一旁附和。
简老太爷年轻时正处兵荒马乱年代,他本是穷苦人家,为了保卫家国,也为了家人生活,只得当了兵士。在一场大战中,他负伤砍杀敌人首领,一战成名,封了小将。后来跟随兵马大元帅平定天下,稳住了朝堂。天下既定,分封犒赏时,他却主动放弃官爵,在家乡巴地索要了一片穷乡僻壤之地。皇帝深感痛惜,赏赐大量金银财宝,许他一地之主。这土家八十寨便是他一手建立起来。
“我穷困时,父亲带我算命。”简老太爷说完自己的故事,开始总结,“说我一生无甚作为,命命中注定。我却不信。你看看我这家当,如何而来?自然是不信命而来,是拼命而来,我这一身伤疤就是见证。所以呀,年轻人,凡事都要肯想肯做。人终有一天都要命归黄土,也只有这点才是由天而定。”
万木名听得入神,若有所思,看来,人定胜天的说法不是没有根据。
当天夜里,庭院冷清,大家均已熟睡。万木名躺在客房床上,思量着简老太爷的话。人要敢想敢做,方能胜天,可是,得有个感想敢做的由头。对我这号人来说,什么由头才是敢想敢做呢?
正想着,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夜半三更,谁会来找自己。怀着疑虑,万木名打开了房门。
一阵蔷薇花香从门缝涌进屋来,随即,穿着松垮便衣的八夫人从门缝中如水一般,流了进来。
“没想到先生许快就开门,相必正为哪位女子失睡吧?”八夫人钻进屋子,自顾自坐在了万木名床上。
“八夫人说笑了。”万木名站在门口,不敢妄动。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若是让人看见,那还得了。这八夫人不顾礼义廉耻,深夜来此,究竟是何用意。在看山的路上,常听得戈无双提起这位夫人。
简老爷有三房还在人世,这八夫人最是俏丽,又妩媚柔情,深得简老爷宠爱。奈何简老爷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八夫人正值青春韶华好年纪,最是需要男人,我看哪,她对你有点意思。”说到浓处,戈无双打趣万木名道。
“我哪有这许魅力?休要胡说。”
想起戈无双的打趣和此时此刻的氛围,万木名身如沸水煎熬,热烫难耐。他这一辈子,连女人面都未见过几次,更别说跟这种国色天香同在一屋。
“先生?”八夫人拍拍床沿,示意他同坐,“先生莫怕,这深更半夜,客房又远。只不过与我挨坐一刻,诉说衷肠,尽可放心。”
万木名受宠若惊,又有些失望,脚步却不听使唤,迎了过去。
“先生翩翩风度,相必定会疼惜人家。”八夫人起身将万木名压坐床沿,一屁股就搁在他腿上。双手勾了万木名的脖颈,一阵酥麻传遍他全身。
“八......八夫人,这......这不好吧?”万木名不知所措,脸上滚烫不已,身体某个部位却不受控制,膨胀起来。该死,万木名心里自骂。
八夫人吐息若兰,一口红唇在他鼻尖晃动,让他心醉神迷。我虽有些相貌,但家无粒谷,这八夫人此番何故勾引,莫不是简老爷串通试炼于我。想及此处,万木名不觉浑身颤抖,一阵后怕。立马伸出双手推卸八夫人。嘴里正说:“八夫人,请勿如此。这不是折煞——”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激愤之声:“好哇,好哇,好你个万木名,竟然敢做这等丑事。”
门外有人,显然事情败露。万木名慌张直立,将八夫人“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心里直跺脚,糟糕,果真有计。
房门嘎吱一声被强行推开,戈无双撞进来,食指伸得像砍刀。
“他奶奶的,好一对奸夫淫妇,看我不告老爷。”戈无双嘴里直叫,脚步却离万木名越来越近。
万木名面红耳赤,已然忘记如何解释。这时,八夫人从地上爬起来,一巴掌呼在戈无双脸上,骂道:“你个狗奴才,敢坏老娘的好事。”
万木名怕事态扩张,急忙招呼二人和气。
“你这奴才,还跟在老爷身后摇尾巴呢?不记得他怎么对你的了?伤疤这许快就不疼了?”八夫人连续几个提问将戈无双问得冷静下来,哑口无言。“要我说,趁先生在,正是你报仇的机会呢,倒在这认贼作父。”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你说,先生有何办法助我报仇?”戈无双在床头柜坐下,转脸便表现得饶有兴趣。“若是不能,可别怪我添油加醋。”
“小戈,这还不好说。若来日悬棺里装的不是老太爷,而是别人,简家会如何?”八夫人平静地沿床坐下,正对着戈无双,一主一仆,一高一低。
万木名尴尬相听,他并不知晓戈无双和简老爷之间的矛盾,也不知晓他俩是不是在唱戏。
静观其变。
“小戈,除却今天,你扪心自问,夫人我对你怎样?”
“没得说,如亲人一般。”
“那是自然。如今,我与万先生相好,自然畏惧简文堂,与你,岂不是同一阵营?”
“说得正是……那,万先生究竟有何妙计?”戈无双直勾勾地看着万木名。万木名靠在墙上,并不言语。
“待简老太爷入穴时,我们来一招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八夫人说出这个方法时,万木名身体一颤。心想,这女人怎有这般想法。简家衰败,于她有何好处?
“妙啊,只要洞穴里不是他简家人,放谁进去都无关紧要。我只要他简家家破人亡。”戈无双握紧拳头,已然亢奋起来,随即和气地对万木名说,“万先生,你若愿意谋划,我定当全力支持,肝脑涂地。”
万木名此时已经进入自己的思想阵地。从出棺到入穴,只有入穴时才有机会悄悄换了尸体。若能换我母亲的遗体,神不知鬼不觉,那我子孙后代岂不飞黄腾达,坐享其成?万木名脑中瞬间浮现出母亲苍老的脸,心里怒骂,不孝儿,你怎有这种想法。随后又想起简老太爷的话,若是感想敢做,还有什么事无法改变。起码于我这一代能终止三代贫苦的命运。不为自己谋福,也要为子孙后代谋利,难道,就不能拼一拼?
万木名正做思想挣扎,八夫人却已经走到他跟前,挽了他的手往他肩上靠,温柔细语道:“先生若是不嫌弃,我愿跟先生长相厮守,嫁他简家,我可守了五年活寡。没个真男人,这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简老太爷九十多,危在旦夕。简老爷六十好几,年轻浪荡,纵欲过度,身体已是不消,想必也活不了两年。若是断了他家风水,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女有什么能耐翻身?奶奶的,想起来,这事果真能做得到密不透风。”戈无双摩拳擦掌,仿佛事情已然板上钉钉。
八夫人的身体直往万木名身上蹿,那股蔷薇香味刺激他的神经,使他骨头酥成面粉。
敢想敢做!如若不成,我还有退路!
万木名眼睛一亮,一把搂住八夫人的腰,就算失败,也不过入它黄土而已。除却年迈的已无多时的母亲,我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成王败寇,在此一搏。
“万先生这是……应许了?”八夫人咬了嘴唇问他。
万木名血气上涌,捏了一爪八夫人的小蛮腰,只觉得浑身蚂蚁在爬。
“这事要做,可没那么容易。”这是戈无双闯进门以来,万木名说的第一句话。
三人结成同盟,共谋大事。戈无双说,他结交了几个痛恨简文堂的朋友,可做开穴帮手,入穴盖棺之前,可提前准备入棺遗体。待简老太爷悬棺而下,入了穴,开棺来个狸猫换太子。问题在于,谁当这个太子。
针对谁当太子这个事,谁也没发言。
后续的几个月就是打桩、悬索、开山、凿穴。悬索凿穴的人手都由万木名决定,而万木名自然而然将该事交给了戈无双。
期间,八夫人强求着简老爷来过白虎峡一次。这里的陡峭山势让她呆如木鸡。
“木名,”经历若干次幽会,八夫人叫得日益亲热,“几日前,你寨里来人报了讯息,说你母亲病重,快不行了。”
听得母亲病重,万木名心里竟闪烁出一瞬间的欢喜,随后便觉罪孽深重,问候起情况来。
“如今棺穴开得差不多了,正要看星象定棺位。唉,怎脱得了身回家看她?”万木名感叹道。
“那还不简单,只需派人给她老人家接上来不就完了吗?”八夫人含笑。
“这事可就仰仗向秋了。”万木名喊着八夫人的名字,两人相视一笑。
“我看就让小戈去,他熟门熟路,放心。”
万木名立马想到戈无双手中的两条性命,不由发怵,还未来得及回复,八夫人已经叫喊了戈无双,并向他走去。
此时,悬在崖壁上的石匠正叫喊万木名,让他查看洞穴下一步开凿的走向。万木名只好捆了绳索,让人将自己放下悬崖。待他上来后,八夫人和戈无双均已不见踪影。
“八夫人说,万先生安排的事,戈先生会处理妥当,请万先生不必担忧。”一个守桩人对万木名说道。
“八夫人呢?”
“戈先生已送她回府上了。”
十多天后,戈无双一个人回来了。他把万木名拉到树林角落,忧心如焚地报告:“你母亲失踪了。奶奶的,我找遍了整个万家寨,没找着。”
万木名想起戈无双的冷酷无情,第一时间怀疑母亲已经命丧他手,于是一把抓住戈无双的衣领,将他提得垫脚。万木名昂头咬牙厉声道:“你对我母亲做了什么?”
戈无双一脚将万木名踢翻在地,指着他鼻子骂道:“奶奶的,好心当驴肝肺。我这次去万家寨,要是动了什么手脚,叫我不得好死。你爱信不信!”
万木名听得戈无双的毒誓,暂且相信了他。
当先最要紧的事当然是找到母亲,他正准备安排石匠停工就收到简老爷的传讯,让他回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万木名简单交代一番便抓紧回了王后寨简老爷府上。
“不知简老爷有何事相商?”会客厅中,只有万木名与简老爷二人,已将近傍晚,天色昏黑。
“我这里有三件事,”简老爷伸出三根指头,“首先要感谢万先生兢兢业业,听下人报告,进度神速。”
“分内之事,简老爷不必言谢。”
“嗯……其二嘛,给你提个醒。”简老爷停顿下来,摸摸半白的山羊胡须。万木名怔了一下,等待简老爷继续。
“我那八夫人,几次吵闹着要去见识见识,她花点子多,可别上她的当。”简老爷平静地说道,随即端起热茶,用茶盖拨了拨浮叶,嘴巴凑向茶杯时对万木名说,“万先生用茶。”
简老爷话里有话,从他平静如水的语气中却瞧不出更多东西,万木名只得端起茶杯凑到唇沿,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最后一件事情嘛,万先生听了一定高兴。”简老爷喝完茶,放下杯子,躺在太师椅背,说,“我那老父亲对你甚爱,让我在王后寨给你建了一套四立三间的吊脚楼,另外配了十亩良田——”
万木名听得如此,不禁大喜过望,停顿了良久才拱手示谢,随后想到自己密谋之事,不禁惭愧不已,脸庞早已经变成油锅里的螃蟹,红了。
“此外,万先生——”简老爷停顿片刻后又呷了口茶,仿佛说几句话嘴巴就要干裂似的,“请先生原谅,我擅作主张,派人接了令堂到寨——”
听到这,万木名心里一沉,不觉手脚慌乱,紧忙起身,心急如焚地问道:“她可有事?简老爷何必为我这等穷人做到此等地步?”
“欸,万先生,你一身手艺,又尽心尽力为我简氏家族谋求子孙万代绵长,这点小意思不足挂齿,切莫推脱。我已安排了足够人手照顾令堂,请万事安心……我家老太爷看来挨不了几日,还请先生赶赶进度,至于匠人的工钱,你只管定数。”
“我可否见见母亲?”万木名拱手作揖。
“我简文堂说一不二,你尽可放心。我看还是开穴要紧。”简老爷顿下茶杯,一片茶叶从杯里荡了出来。
见简老爷已不耐烦,万木名只得应诺,退出厅去。
“万先生,”出厅前,简老爷叫住他,强调语气对他说:“人心险恶,可要多多斟酌为是。”
出得厅门,万木名一身冷汗,只觉土地如云,软软绵绵,踏不真实。如今,简老爷是否已经知晓他们三人的事?是谁告的密?理论上来说,应该不是八夫人水向秋,若她要这样做,绝不会委身于己。那么,最大的嫌疑还是戈无双,他前几日里信誓旦旦,不像作假。可是人心难测,他跟简老爷的恩怨是真是假,岂是他一人说是就是。可是,向秋也知晓戈无双与简老爷的恩怨。难不成这两人有勾连,就是要引狼入套?想到这,万木名怒火中烧。
当天夜里他便找到水向秋,向她问个明白。水向秋眼见解释无效,只得用行动证明。
一番云雨之后,水向秋才深情款款地说道:“我连身子都给了你,你还有什么由头怀疑?”
万木名一腔怒火早已经发泄完全,此刻只好不停道歉。
“我敢保证,”水向秋说道,“戈无双与简文堂确实有杀母之仇。这人值得信任——对了,咱们偷梁换柱,可有人选?你母亲——”
“我母亲现在被简文堂扣押,就算我想用母亲偷梁换柱,怕也行不通。”
“要不咱就便宜戈无双,让他的跛子父亲享受仙宫,给他个人情,同时又免得他揭穿我俩关系。事后,你我二人携手天涯,岂不浪漫。”
听到两人私奔,万木名一阵感动。可是如此这样,他这几月的谋划,岂不是给他人作嫁衣?
翌日,万木名只得启程返往白虎峡。路上,戈无双喜笑颜开,有说有笑,尤其对自己的未来畅想得意洋洋。
待到重新开展开穴任务后,戈无双将万木名拉到僻静处。
“我已知晓简文堂扣留了你母亲,想必他已经有了防范。入穴之时,他不会下穴吧?”
“按照土家民俗,安葬人可下。”
“那不就麻烦了?”
“我看简老爷的身体,怕是上不了崖,更别说悬索下穴。”
戈无双这才吁了口气,随即向万木名说道:“你看,这‘太子’人选?”
“我是不行了,就看谁愿意,我卖他个人情,不过——”在母亲被挟持后,万木名已经倍感后悔,老人已经困苦终生,到头来却不得善终,想到这,万木名便为自己邪恶的想法后悔不已,甚至都不明白当时为何决定这般“敢想敢干”。
“什么条件?”
“要保证我母亲相安无事,还要保我和向秋隐居山林,不受打搅。”
“你看,小弟可否当选?”戈无双一脸谄媚,完全失去平日里的刚硬。
“是令尊?”万木名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有多狠辣。
“我母亲早被简文堂害死,”戈无双恨恨说道,“父亲将我卖与简文堂,受了泼天耻辱。我自是恨他一辈子,若他能葬于此地,那是他的福气。”
面对戈无双的轻描淡写,万木名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对了,你没娶个媳妇?”万木名突然问戈无双。
“女人只会阻碍我飞黄腾达。”
“你不觉得,这八夫人......可算得上人间尤物?”
“与我何干,我若是简老爷,定不要这种骚货——”说完,自知用词不当,立即和声和气地道歉,说自己并非那个意思。万木名只得莞尔一笑。
为了加快进度,万木名给石匠和下手工钱翻倍,让他们熬夜开穴。没到一月,崖壁上便开出一个大洞来,洞口人高,内部凿空,横竖十尺见方。
再过几日,简老爷派人前来询问工期,同时报丧,简老太爷业已归天。
葬礼隆重,八十寨各寨主及富人齐聚王后寨,场面热闹非凡。期间,万木名找家老爷谈了次话,报告了悬棺事宜另谈了些心事。
三日后出殡,花了大半天才到白虎峡崖顶。
简老爷一片孝心,非让人将自己抬上山。在崖顶举办盖棺仪式后,准备悬棺。
只见下手们将棺材捆绑,通过伸出的木架悬空,随后十多个壮汉一人一绳将棺材往下匀放,直至洞口,位于洞口的壮汉将棺材横平,割断绳索,抬进,平置洞中。
“简老爷,接下来的封穴仪式就交给我了。崖上危险,我建议您就别下了。”
“我这身体,想下怕也下不了。”简老爷双手杵着拐杖说道。
洞中的壮汉陆续上得崖来,万木名叫上戈无双,下了崖,进了洞。
戈无双笑意阑珊,在棺材旁搓搓手,拿了把刀,割开绳索,推开盖板,将一身寿衣的简老太爷抱了出来,扔到洞中。又将角落里用纸钱盖住的另一老人抱进棺内,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将万木名看得呆了。
“这是......令尊?”万木名忍不住问道。
“正是。”戈无双冷酷回道,“刚才上去那些汉子都是我的人,昨天深夜就将他吊下来,藏在了洞中。”
“他......如何离世?”
“嗐,真是凑巧,前几日他上山砍柴,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
万木名看着眼前的戈无双,双脚竟发起抖来。太阳已在山后,洞中阴暗,冷冽之风鱼贯而入,让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万木名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没过多时,只听得崖壁上一阵女人嚎哭尖叫。万木名将头探出洞穴,方见一身麻布孝衣的水向秋被绳子捆绑,垂落下来。水向秋惊恐万状,在空中疯抓乱舞。直到洞口时,闻声而来的戈无双和万木名合力将其接住,拉进洞来。
“怎么回事?”万木名问道,内心却波澜不惊。
待解开绳子后,水向秋扑向戈无双怀中,紧紧搂住戈无双的脖子,嘤嘤啼哭道:“无双,老爷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戈无双睁大双眼,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里疑惑、恐惧、不甘、愤恨逐一闪过。他甩开身上的水向秋,伸手正想抓住万木名的衣领,万木名却忽然下蹲躲过,抱住戈无双双脚,戈无双来不及反应,朝后仰倒,自洞口坠落山崖。
万木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沾染人命,可是他知道戈无双的凶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若不狠下心,摔下崖去的将是自己。
毕竟没有害人性命的经历,将戈无双推下崖后,万木名向后瘫倒,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石头的纹路,身体颤抖,惊魂未定。
“无双——”水向秋绝望大喊,起身趴在洞沿,几声喊叫之后,她回头看向万木名,鼻涕泪水糊满一脸,她质问道,“万木名,你什么时候出卖的我们?”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要怪就怪,就怪戈无双太过心狠——”万木名坐在地上向后挪动,逐渐远离洞穴,隔了半晌才继续说道,“若不是简老爷告诉我你早已跟戈无双私通,我还被你俩蒙在鼓里呢。我他妈真是一厢情愿,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水向秋缓缓起身,面色苍白,她扶住洞穴崖壁,深情地说道:“我来简府六年,虽大富大贵,衣食无忧,可是......可是,只有在无双那里我才体会到作为女人的幸福。”
万木名镇定下来,眼神不再装盛恐惧。
“不过我想不明白,既然是逢场作戏,你何苦委身于我。”
“你以为我想?还不是为了无双,他说,若不委身于你,你定有怀疑,这事也就成不了。为了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万木名长叹道:“你可知,戈无双曾说,他要是简老爷,可不要你这......‘骚货’。”
水向秋白了一眼万木名:“休要挑拨离间,无双对我的好,我怎会不知。”说罢,从洞口一跃,如鱼入水,坦然赴死。
万木名痛彻心扉,嚎叫一声,泪水不受控制地喷洒。他起身靠着洞壁,挪步至洞口,呢喃道:“何苦呢?这是何苦呢?简老爷已经答应将你赠送与我啊!”
天黑了下来,对岸崖壁上的黑色条纹像一道道抓痕,黑色条纹之间白色的缝隙在霞光的映照下,恰似渗出的血。
万木名起身,打算系了绳索上崖,却发现绳子早已消失不见。
万木名睁大了眼睛,恐惧感在心头碰撞撕裂。他探头朝崖顶喊叫,祈求:“简老爷?简老爷?简老爷!”
白虎峡崖壁之间回荡着叫喊声,只有江水拍崖是这里唯一的回应。
黑夜终于来临,吞噬了一切瑰丽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