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黄粱美梦

        狂风携冷雨,合欢零七八落。槐安睡得酩酊,一场美梦被打破,睁眼欲舒展筋骨,只觉通身僵硬。一直到伸展懒腰时听到一阵阵树叶晃动的沙沙声,才蓦然想起自己早因为天谴,成了这槐树之身。

  一觉醒来,还有些许浑浑噩噩。好容易回了神,入目皆阴沉。天幕如泼墨,冷雨倾盆而下,四周宫墙掩映,青苔丛生,阶上生杂草,肆无忌惮铺了满地。

  “方知世事一场大梦,早已是改朝换代,旧地添新人……”

  “一个妖精怎恁得话多?”槐安自言自语尚未说完,被人凭空打断,心头颇有微词。又听得那声音如空谷幽泉清灵透彻,循声望去,见一宫女模样的姑娘亭亭立于屋檐下。

  姑娘约摸二八芳华,身着素衣,满是补丁。眉如远山眼波如水,巧笑倩兮,盈盈一站便有瘦柳之风。清丽有余,绝色不足。

  屋檐雨打台阶,湿了衣裳。

  槐安有心装模做样恐吓姑娘一番,不料刚晃动树叶作响,姑娘便一脚踹上树干,附身笑道:“若再吓我,便将你砍了补那屋檐!”

  如此姑娘,属实泼悍。槐安只得噤声,明知在姑娘眼中的自己不过是一棵槐树的模样,却仍感觉姑娘那一双繁星般明亮的眸子直直的望入他的眼中。

  一时间二人无言,姑娘身上的衣裳被雨淋了个透彻,额头秀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似觉得还不够狼狈,将头发弄成鸡窝模样后,姑娘下手揪了两片槐树叶放置头发中。

  因着下手鲁莽,手上被刺刺破了,一时鲜血淋漓,只看的槐安胆战心惊,忙道:“姑娘住手,作何这般作践自身?”

  可槐安到底是槐树之身,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铺落了一地。

  “叫我黄鹌,黄鹌菜的黄鹌。”将手上的鲜血抹到额头上,姑娘方才满意地离开。

  阴风怒号,黄鹌像风雨飘摇中一叶小舟,槐安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身处何方。

  再见到黄鹌的时候,槐安恍恍惚惚的,而黄鹌是被几个宫人扔进来的,满身鲜血更添狼狈,倒在黄鹌菜丛中,鲜血混合着雨水冲刷着大地。

  黄色红色绿色杂七杂八地团合在一起,直到那几个宫人走了之后,黄鹌才睁开眼,隔着槐树皮正对上槐安的双眼,狡黠一笑。轻车熟路地爬到槐安身边,枕着槐安裸露在外的槐树跟,眯着眼如惬意的猫儿。

  一时间百感交集,蓦然有些恨那天谴,教他做这槐树之身,揽不得姑娘入怀,慰不得姑娘伤心事,只能徒然站着,用枝叶为黄鹌挡雨。

  雨色渐消,日色渐浓,槐安大梦若醒,低头便对上黄鹌笑意盈盈的双眼,透过树皮,透过槐安的灵魂,如破晓之光,直追前尘。

  黄鹌披尘带土,把玩着身旁的黄鹌菜,小小的花瓣散落一地。调笑道;“你这妖精倒是能睡,却是不知又梦到哪般好玩玩意儿了?”

  “着实是好玩玩意儿。”槐安抖动枝干,槐叶婆娑,不觉间枝头雨露疏疏然而下,黄鹌躲闪不及,堪堪被浇了满身,一时间又恼又笑,偏又无计可施。只得听槐安道,“北方有山,其名南山;南山有人家,高楼碧瓦宾客宴宴,是为谢府;府上有庭院,亭台水榭花开早,中有一树枝繁叶茂,花开馥郁,其名槐安;树下有花,其状如菊,细枝嫩叶,高不过半人,尤爱热闹。凡府上春日宴,宾客来往如云,春风春酝,温柔樽俎小楼台处,尤爱化人形闹于其中,齐唱喜春来。”

  槐安轻声细语,如春风化雨,黄鹌听得入迷,好久方笑道:“确实是好玩玩意儿,宫中也素来喜热闹,日日笙歌艳舞,美人如云,繁华太平海晏河清,此般热闹何止春日宴?”

  可这繁华太平海晏河清,哪里照得到野草呢?

  仅是苟活保全性命就已经很吃力了,哪里敢奢求哪怕一日的太平悠闲?

  槐安看着黄鹌日日灰头土脸离开冷宫,又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被扔回到黄鹌菜丛中,总觉得大梦一场又一场,关于黄鹌,没有一场好梦。若非说好梦,怕也只有每日槐安一觉醒来便能看到笑靥如花的黄鹌,通身上下安然无恙,一双眸子晶亮有神,一遍又一遍缠着槐安讲好梦。

  彼时春风微醺,春燕衔泥,柳破金梢。冷宫草长蝶飞,久不见人来往,槐花满枝芽,香满庭院。黄鹌有时也会爬上树上,遥遥便能望见,偌大的皇宫朱楼碧瓦,春日宴酣,欢声笑语不像凡间伤心曲。槐安便小心翼翼地用枝叶为她挡着阳光,嘴里的好梦经冬复历春,年年岁岁,满是温柔,似是没有终点,却是半点不敢告诉黄鹌,后来那南山谢府最喜热闹的野花,成了世间的热闹。

  形神俱散灰飞烟灭守下来的热闹,无不在看她的热闹。

“我从前听宫人说,妖精都是能化作人形的,作何你却是这般槐树之身?”黄鹌喃喃道,似是问槐安,又似是自言自语,“我想呐,妖精定是都生得极好看,待你化作人形,我们便去南山……是我大意了,南山寻不到了,那便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也好。”

槐安不言,隔着树皮定定地望着黄鹌,只觉得风若是稍微大些,便能将她吹到天涯海角不知何处,欲冲破树皮将黄鹌一把揽入怀中护她做个好梦,又怕树枝晃动扰了黄鹌的好梦。

左右踟蹰,恍然间枝上黄鹌已不知何处去向。

再看时仍是南山谢府,亭台水榭早已做青苔碧瓦,一片焦土,遥山隐隐间,姑娘身着黄衣明艳动人,拼尽半身性命,好容易从强盗手中保全南山上下,却被团团围住,绑在十字架上。

男女老少,手执火把,个个义愤填膺,口中叫嚷着“灭了这妖物”“还我南山太平”。

槐安受姑娘所托端了强盗的老窝,跋山涉水归来本欲求娶姑娘,却只见姑娘一身黄衣灰飞烟灭,满山黄鹌菜尽做尘埃,纷纷扬扬落下,染了槐安白衣满身,只化作根根银针,直教人肝肠寸断。

后来南蛮金戈铁马,杀人放火,三天三夜只烧得漫山遍野目之所至一片漆黑,生灵涂炭无一生还。

而槐安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其毕生修为,才从地府得来禁术,堪堪保全了姑娘的魂魄,放姑娘入了轮回,自己成了这槐树之身,南山一睡,便是几千年。

几千年大梦昏昏沉沉,朦朦胧胧间常有一姑娘一身黄衣,筑茅屋于南山上,背着竹篓采黄鹌菜为生。

云雾重重,树影婆娑,姑娘的身影渐渐重叠在黄鹌身上。黄鹌满身灰尘,一手举着火把,一手里拿着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一包火药,对四周的宫人叫喊道:“今日我在树在,凡有人敢上前动这槐树一片叶子,休怪本公主同你们,同这皇宫上下同归于尽!”

黄鹌躬身跨立,像暴怒中的野兽,原本澄澈的眸子一片通红,清丽的小脸两痕血泪而下,直看得人触目惊心。

槐安这方想起,黄鹌原本也是个公主。他用全身性命换来的公主,做何要像野草一般以被人践踏来苟全性命,又做何要被逼至此番境地?

“从来都只是野草啊……”可黄鹌只气息奄奄地靠着槐安的树干,有气无力道,“一个要砍槐树祭先祖,佑天下长治久安;一个要推野草和亲求太平,保社稷稳固如山……举国上下气数将尽,却寄希望于鬼神和野草身上,何其荒谬?”

槐安如鲠在喉,看着黄鹌哭的撕声裂肺,血泪满脸,抖动枝干洋洋落下的槐花,盖满了黄鹌一身。

“黄鹌……会好的,等我化作人形,带你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好不好?”槐安轻声轻语,几乎想将黄鹌揉碎了捧在怀里。

黄鹌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落满槐花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手如柔荑,死死抱着槐安的树干,呢喃道:“我们都好好睡一觉,一觉好梦……槐安……”

野草终究要归尘土,槐安抱不住他的姑娘,黄鹌也没能留得住她的好梦。

在被一众宫人像傀儡拖着一般从冷宫的黄鹌菜丛中贱踏过去时,头颅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死死面像着槐安的方向——那里火势熊熊,浓烟滚滚,槐花洋洋洒洒没入火舌,槐叶飘飘悠悠落地成灰,偌大的天空自远而今皆是红彤彤一片,只惊得飞鸟群起,哀声漫天。

槐安伫立于火舌中,透过浓烟滚滚,遥遥望见他的姑娘被人扔上马,一骑绝尘送往了边塞。又见浓烟滚滚中,金戈铁马眨眼踏平皇宫,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横白玉八根柱倒,碎琉璃瓦片铺陈,烂翡翠窗棂遍地。

数千年海晏河清,太平盛世,到底还是一片焦土,独独野草肆意生长。

满堂鸽翎蝠粪,枯枝败叶当阶罩,牧羊人赶着山羊满山跑,唱着“太平公主不太平,红颜祸水真祸水”,直踩得满山黄鹌菜如蝶飞。

夕日将颓,天空似醉了酒,大片大片酡红,染了槐安一身。

槐安长身玉立,遥遥望见牧羊人离去的方向,一个黄影背着竹篓,笑若灿阳,欢喜而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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