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拐了个弯,我远远地看见爷爷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弓着身子,站在村口那块刻有村名的大石头前等我。
自高山移民后,村里的人已寥寥无几,年轻人都不大愿意回到村子里来。偶尔碰见的仅是几个年迈、不愿意搬迁的老人,整个村庄出奇地安静,村庄屋子有的倒,有的颓,就像一片废墟,置身于此能感觉到一片虚无。
离家这么多年,我很少想起这个村庄以及村子的人。小时候除了每年清明节跟着父母回乡上坟,几乎很少回去,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满山红艳艳的杜鹃花盛开。
我坐在“道地堂”前的石条上,半晌无话。直到爷爷拿起门背后的一把锄头,慢慢地踱向后门山,我也跟着起身,决定沿着那条蜿蜒的山路走一遭。
恍惚间好像看到母亲抱着小小的我,指着那片山说:“丫头,那是咱家的山。”
又似看见那边山腰处的一条小路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奔跑着过来:“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一头钻进母亲的怀里,腻腻地蹭着她,仰头看到了她甜美的笑容,不多久,山坳处冒出气喘吁吁的老外婆,隔空喊着:“丫头跑回家了,我只念了一句你在外婆家好吃好穿,你妈又要去城里上班,又要回家晒谷子干农活,今天礼拜天应该回家了,现在说不定还没吃饭呢,这丫头,二话不说就跑回来了。”这是母亲后来不断念叨的场景,那一年我四岁。
除了四岁那年的短暂记忆,脑子里好像一片空白,搜寻不出任何关于山村生活的点滴,这个珍藏过母亲青春岁月的村庄好像与我再无半点牵连,不禁有点感伤。
二
我慢慢走回曾经的家,那是整个村子占地最高的一排二层楼房的“灿头间”,也是母亲甚为中意的房子。
门前的水泥地是原来的晒谷场,地面有些许破碎,杂草凌乱,还有零碎的瓦砾堆积,后来安装的自来水槽立在一旁。推开房门,一楼的地面就如近年城市里流行的自来平,倒也干净,除了旧的灶台,已是空空如也,扶着右侧楼梯向上,那“咯吱咯吱”响声瞬间拉近了时空的距离。
记忆中二楼的外间曾经放着一张木床,小时候的我就躺在那,而今一片空无。推开内室的门,倒是保持原样,靠墙放置着一个雕花的木床,床边一个立地的雕花木柜,窗前摆放着一张梳妆台,桌上有个梳妆盒、一面圆镜,镜子的边缘透着发黄的锈蚀,对面的玻璃窗糊着花纸,均彰显着年代的痕迹,老旧但不失整洁,想来母亲生前时常过来打扫。
想象着这个村子鼎盛时候的欢歌笑语,想象着一个二十岁农村妇女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出村庄的坚定,想象着母亲这一生中所经历的磨难,刹那间各种交织的场面像电影镜头一样闪现,恍然若梦。
我在梳妆台前坐下,镜中仿佛映射出母亲对镜梳妆的脸庞,那娇羞的模样,一时恍惚。从未曾想过母亲也有过小女孩的憧憬、少女的情怀,也有过美貌的青春年华。想到这一生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母亲心里的渴望,从未追寻过她的梦想,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对我的宠溺,过着城里安逸的生活,不禁黯然神伤。
很多年前,父亲念叨着要把从来不住的老屋卖掉,母亲执意不肯,说是上代人留下的房子绝对不能卖,在城里买房后也只把村口自己买的那两间新楼房卖掉。
三
站在村庄的边缘,我想起自己的生活。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个躲在母亲身后不敢言语、略显自卑的丫头,那个曾经在一年级看电影走丢的七岁小女孩。
我从小跟着父母搬到城里生活,十六岁那年独自离开家乡去省城读书,二十岁毕业突然想要逃离,然后不顾父母反对去了陌生的城市,一走十几年。
四年前突逢母亲病逝、家庭变故、事业瓶颈,原本优越的生活一下跌入谷底,我曾一度近乎崩溃。几年内不敢言说,不敢与人交往,有阶段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恍惚间到了不惑之年。
我想着要去一个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的地方,一个全新的所在,最近这种思绪越积越厚,已然到了不改变无法继续的状态。
我到底想去哪里,我的归宿在哪里?是这个废旧的村庄吗,是家乡的小城吗,好像都不是我想要的。这样一想,突然就理解了母亲当年走出村庄的那份坚定,不再囿于一隅,面对无限可能。
四
“一个人的一辈子不做任何尝试,不做任何冒险的事,也不为任何事努力,永远不会失败,都没有资格遭遇失败。只有尝试过,只有做过梦、发过疯,哭过、笑过、奋斗过,爱过恨过也后悔过,芸芸众生中那么普通的一个你,却拼尽全力活出最好的自己,又有谁有资格说你的人生不成功?
“每个人的理想,都值得用一生去拼命,人生这么短,我就选择做那种又热情又盲目的傻瓜,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因为不成功的人生,它只是不完美,但是它完整。当你拼尽全力而失败依旧来临时,你会知道你的一生因为浪费在理想上,所以它从来不曾被浪费。”
最近看到网上一段北大才女刘媛媛和国际辩手马薇薇同台演讲的视频,深受触动,久久难以平静。
我又开始重拾对读书写作的爱好,有了重新拿起笔的勇气,当我下定决心从零开始,试着接受全新的挑战,在某种程度上突然减轻了各种焦虑和心无所依,慢慢地找回了阳光自信的感觉。
我应该与颓废的村庄、曾经的过往一一告别,找回丢失的宁静与美好,这何尝不是母亲与我最好的归宿。
本文刊于2019.8.4《台州日报》华顶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