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却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积雪足有三尺厚。
她慌张了,是他来了吗?
橘香学院,语言研究班的教室里,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步七月怔怔望着窗外出神。她潜伏在橘香学院已近千年,隔几年便更换了容貌和班级以防止被凡人发现,千年来望着窗外发呆的习惯和中等偏下的成绩稳如泰山,她心思从不在课业上,无功无过的混日子,似乎窗外的美景永远精彩,又或者那微风下轻轻晃动的橘树,令她忆起了什么伤神的过往。
橘花的香气被大雪掩藏,那些雪花足有鹅毛般大小,扑簌簌的在空中起舞。
忽然,繁密的飘雪中,浮出一张美丽妖异的脸,肤色惨白似若融入雪景之中,一抹鲜红的唇似是溅在雪地上的一滩血,艳丽且妖冶。那是男子的脸,睫毛上犹挂着雪花,朝着步七月眨眨眼,嘴角斜斜的弯出诡异的微笑。
步七月“呀!”的一声惊叫出声,她瞪圆了双眼,那张脸忽的就不见了。
雪,下的更大了。
雪落无声,窗外无风,安静的仿佛是杳无人烟。大雪似乎是掩盖住了什么奇怪的气息,坐在步七月身旁的青狸一边仔细的嗅着一边拍了拍七月的肩,安抚着她的情绪。
一个星期前,青狸与七月相认后,便在七月轻车熟路的带领下办理了入学手续,以一个转校新生的身份混在七月身边。当然,最重要的事是不久前战雨办理了临时听课手续,且就坐在步七月的前排。青狸近水楼台的坐在七月身旁,开启了她的漫漫追夫路。
且说青狸自从暴露了她化形成人的身份后,战雨就不怎么搭理她了,突如其来的淡漠令青狸悲乎哀嚎,趴在桌上没什么精神。
步七月今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虽说她平时一贯是忧思的样子,但今日明显是受到了惊吓。青狸觉得自己有义务去护着七月,便只好将失恋的心情放一放,暖心的拉着她的手。
好在惊叫声不大,导师只是剜了一眼七月便继续上课了。那节课似乎格外漫长,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青狸牵着七月的手,打算扶她回寝室休息。
前排成群的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嬉笑,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挡住了去路。青狸不得不礼貌的拍了拍他们:“借过借过,不好意思我们要过去。”
人群略微的动了动,青狸拉着七月的手寻着他们中间的空隙钻了过去,路过中心的时候便瞥见人群中原来是围着一个短发的女生。那女生皮肤倒还不错,白白胖胖的,带了一副厚重的眼镜。就听人群中还有个模样俊朗的男生嬉笑道:“白雪,我听说你喜欢我?”
白雪羞红了脸,慌张的否认:“没有!他们瞎说的。”
人群开始起哄,这个叫白雪的女生眼神有些怯懦,飘忽躲闪,看起来平时跟同学们关系相处的不是很好,那些哄言哄语中都是些讥讽和嘲笑。
“天呐!白雪喜欢东钧啊。”几个女生捂着嘴偷笑,男生们更是哄闹着与东钧打闹,仿佛她的喜欢是件特别滑稽的事情。
东钧也没再说什么,嬉皮笑脸的走开了。人群也叽叽喳喳的散了,白雪一个人杵在那里,眼圈有些微红。
青狸对这些凡世小孩子们的事情并不关心,拉着七月一路回到寝室,扶她躺下盖好被子。
步七月在被窝中窝成了一个团,她鼻头酸涩,身上有些抖。
课上窗外浮现的那张脸,分明是他……只有他才会生的那样一张妖异的脸。
她仍记得那个冰冷的雨夜,那种寒彻入骨的感觉。
是她,将怜月刀深深的勾入他的眉心。
他……
步七月痛苦的咬着唇,大片大片的记忆如飞雪般涌出,是她多年不敢去触碰的禁忌,苍白,惨烈。
千年前。
七月十五,天狗食月。
那是魔界最寒冷的一天,也是魔王力量最虚弱之时。那一天的魔王会闭门不出,在自己居住的城堡举办一个小型的派对来犒赏平日里工作格外勤恳的魔宠。
墨色罗裙的女子寒着脸靠在宴会厅的水晶椅扶手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起头顶部分的秀发松松的挽了云鬓,插着桃木簪。她面色清冷的盯着那群狂欢的魔宠,右手抚着缠在腰间的弯刀,不知在想什么。
一阵欢呼声后,女子周围的温度忽的降了降,纷纷鹅雪凭空出现在她身旁,只见雪中缓缓浮现出人影,墨衣、墨发,唇色如血,那人侧卧于水晶椅中,轻飘飘的如同一片雪花。
纷雪渐止,那一片落在他头顶的雪花悄悄消失,他侧过头望着女子:“阿月,你在想什么。”
月之魔王夜月辰,手中执着高脚杯,朱红的液体有些粘稠,他漫不经心的晃了晃杯体,扫了眼宴会厅,一串雪花自指尖飞舞翻腾掠过群魔,就见他们眼前多了小巧精致的水晶杯,杯中满是那朱红的液体,魔宠们纷纷取饮,模样格外享受。
杯中液体乃是吸血伯爵亲自酿造的血酒,不但甘甜爽口,还可以助长魔力。因着全月食导致的群体虚弱,夜月辰特将血酒赐与魔物们饮用,一时欢声笑语,载歌载舞。
步七月低着头,抚着刀把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魔王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轻轻的吸了口气,“阿月,你要杀我吗?”他的语气很是平淡,小烟嗓温柔且轻缓。
步七月来不及多想,慌忙间拔出弯刀便向他眉心刺去,眼泪却跟着扑簌簌的落下。
眉心是他魔力汇聚之源,是他的命脉,他曾浅笑着告诉她,她却以此来杀他。他没有躲,一双深似海的眸子盯着她,有一些悲伤暗涌,刀尖刺入眉心的那一刻他感到刺骨的疼痛,但他的心更痛,痛到仿佛是被刀子一寸寸到割裂。
那不是普通的弯刀,是他送给她的怜月刀,是他们的定情之物。他曾环着她的肩,说她是他的珍宝,怜月,怜月。
步七月嚯的瘫坐在地,肩膀耷拉着,身子因痛苦而颤抖起来。
他是她心爱之人,他一直都是。
夜月辰抚摸着她的秀发,唇边挂着苦笑,他声音轻柔的如同枕边情话,“别怕,阿月,别哭。”
他从不忍心伤害她,更看不得她哭。
“我只是没有想到,”魔王的眉头拧成一团,眼中满是伤痛,“你竟为他杀我……阿月。”
“哗!”魔王的身影如同晶体般破碎消散,如一场大雪骤止,“你……杀不死我”
她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宴会厅群魔大乱,星空城的人攻了进来,他们早就制定好这样一个里应外合的计划。
“啊啊啊!”步七月捂住头大哭起来,耳边响起哥哥们曾对她说过的话:
“魔王不过是月之能源凝结而成的魔物,并非生命体,你杀掉他不过是拂走一场风雪,没什么好犹豫的。”
“月之魔王麾下的魔物皆是邪恶之辈,他们四处作恶为乐,我们星空城身为守护者必须彻底净化他们。”
“我们星子一生只遵从法度,小七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小七从小就优柔寡断,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像那群凡人一般自寻烦恼。”
“小七,你要明白你的身份。”
“她这幅柔弱性子,反倒是能降低他们的警惕,说不定真能堪此重任。”
“步七月,”隐身于白袍中的长者道,“命你潜伏月之领地,静待时机除掉魔王。”
“是,先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她一直都很想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赢弱。哥哥们总是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她,连年岁稍小些的弟弟妹妹都似乎不太理解她。先生交给她的任务,她时常因不忍而搞砸。二哥禹守护叹着气对她说星子要一切以法度为重,可她道理听了一堆堆,真做起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
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鞭挞自己,她想着这一次一定不要搞砸。她一定能够手刃魔王,使家人们认可自己。可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原来亲手杀掉自己心爱之人是这样的痛,她痛的难以呼吸,最后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流干了眼泪晕倒在地,再难承受这一切。
步七月再次醒来时,四盼无人哀鸿遍野,脚下月之领地的每一寸土地都令她心痛伤神,她忽然很想逃,仿佛只有那样才可以减轻些痛楚。
她必须要离开月之领地,但她也没有勇气再回星空城。是她没用,爱上了任务目标才搞的自己这般狼狈,她害怕见到哥哥们失望的神色,若是换做他们,同样的处境他们一定可以游刃有余的全身而退。是她太弱小了,她甚至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多么愚蠢。
她失魂落魄的逃往人间,暴雨格外的寒冷,敲打在她的身上如同冰疙铁石,她万念俱灰,若不是偶遇一只困于泥潭的狸猫并将其救出,恐怕也就要将自己的命给交代出去了。
那场战争持续了一个月,月之领地沦陷,千年往事犹如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