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雒尘摩诘

第二十章 珠散

佛珠伴随方生已有五六年，方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将它遗失了。

他摸索了很久，才对自己说，它真的不见了。方生不由得觉得更冷，无来由的寂寥与恐慌漫上心头。

掉哪里了？方生捂着自己的头，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遗失了它。

周遭死寂，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局促不安，一掌拍向石墙发出闷响，才刺激自己恢复清醒。

没事的……没事的……还有这么多年所学，还能继续走下去，他反复告诫自己。

方生紧了紧握住三清铃微微出汗的手，另一手一拉包袱举步上前。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并没有发现有僵尸和其他异常，他才略作休息。

归诚原来的设想是，两人从两条路逃脱，然后离开这里。这里应该不是幽莽岛最深处，不会有过强的僵尸，自己拼一下能过突破。可是当他发现那块蓝绿石块后，便推翻了之前的判断，这里必定有更危险的存在。

归诚闭着眼掐指算出生门，衣摆一扬脚踏天罡北斗，桃木剑出破开符文，红土上的符文弧线倏然褪色。

符文所围出的地方显然是他想要寻找的，是溶洞之外，独立成山的一片山谷。黝黑一片，宛若大铁围山，让混迹俗世多年的归诚也不禁屏息。

当他跃入一个山洞，便感到一阵阴风吹过，抬眼看去，三三两两飞在空中的是——飞僵！

生门怎么会有飞僵？

方生将包袱中的辟邪符都揣在衣襟里，因为，四周的阴寒之气寻这他这聚阴的体质冲击而来，让他毛骨悚然。

来幽莽岛之前，归诚让方生备了些应对僵尸的物品，方生便备了一些糯米和黑狗血。归诚看不上这些，但对没什么道行的方生来说，实在是必要的救命玩意儿。

“啪嗒”，方生不知踩上了什么，心头一惊，闪身跳了回去。再望向自己踩的位置，却是一个半截手臂。

嘎嘣嘎嘣嘎嘣。

火折子举高，方生才看见远处一个青面獠牙的“人”低着头抓着半截人，晃动。

方生默念咒语，摇动三清铃，俯身冲出，一边洒出糯米，一边心中叹道，这附身的一定是个饿死鬼吧。

归诚在对峙，站在眼前的是散发着浓厚死气的黑毛“人”，他有些力不从心。

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出错了，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并不是归诚没有能力对付这只魃，只是来时他花了不少气力解决飞僵，符篆用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先前的三张血符废掉大半精力。原先设想寻机逃脱，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境地。

还剩一张血符，归诚环顾四周待发的十多只跳僵，黑魃嘶吼观察着他，归诚思考着如何不被夹击。

破狱词没有祭坛难以实施，金光咒倒可一用，还有……归诚看着袖中溢出的金光微微一笑。

归诚脚步划出，不见他如何施展，已经闪到石洞的边缘，符篆朝跳僵祭出，跳僵霎时冲向归诚。桃木剑舞动，终止它们的群魔乱舞。

归诚迅速撤步跃上高台远离它们，迅速掐起手印，金光咒出。

与此同时，他快速拢袖取出一物，抛掷而起。

临近黑魃，金光更甚，正是方生自认为遗失的佛珠！

众僵尸停滞不动，归诚要的便是这个时机，立时跃起双手持着桃木剑向黑魃肩头劈去。

没有鲜血喷涌，只有震耳欲聋的嘶吼，黑魃抬手抓向刺目的所在。

串联佛珠的绳被拍断，颗颗珠子受到两波力量的冲击四散，甚至碎裂。归诚视野中的金光喷薄，逐渐稀疏，虽还有光点，但已溃不成军。

东侧的石墙轰然倒地，方生踹飞一只跳僵，抬眼看见的便是佛珠断裂四散。

下一刻，石洞顶部随着一声浑厚的吼声塌陷，瓦砾横飞摔落在地。晨光四溢，映入这个黝黑的石洞。

这些都与方生无关，他只在意那些圆润光泽的珠子，在阳光下碾成齑粉。他仿佛回到那一夜，那个搀过他的温暖干燥的大手。

再也回不去了……

他望向远处的归诚被黑魃迎面一掌拍下，胸口迸出鲜血。

“师父！”

好像上天听见方生微弱的喊声，归诚被一股力道隔开，飞身而起摔落在高台之上。

浑厚的吟唱在方生头顶响起，他抬头望去，青兰道袍，玉簪华冠，素白云鞋，双手持印，恍若仙人临世。

方生想起林卓说的北寰山，他捡起一颗较为完整的珠子握在手心中，抬腿跃起，奋力跳向归诚所在的高台。 他心中充斥着愤怒和忧心，两者交杂苦涩难当。

归诚在咳血，方生距他一步之遥停下，不再向前。

方生望着他，握紧手中的珠子。他用血符破开最后一重僵尸，炸毁了山壁，心心念念为他尽可能地削弱敌手，却没有想到再见面会是如此。

归诚仰躺在石面上，看着急速而来的人戛然止步，低下眉眼侧过头闭目不语。

周遭除了悠远的咒语，只剩下眼前归诚的粗重呼吸。

又咳血了。

方生拧眉，跺着重重的步子，上前掏出丹药塞进归诚的口中，放开他，继而默然。

“你我师徒二人情义已尽……你……走吧……”

归诚说罢，闭目不语，恍若一切都没有发生，恍若仍在静室打坐，不喜不悲。

方生一腔怒火瞬间激起，又湮灭，胸腔起伏不断，最终长叹出一口气。

还有什么好说的……说窃取自己佛珠的劣迹？还是说在姑城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说教授他易理卜卦的师徒之情？

说到底，方生觉得自己受益太多，没有资格去质问归诚。

摩挲着掌中的佛珠，他的胸中只剩下悲凉。

方生双膝落地，磕了三个响头，轻呵一声苦笑，转身离去。

“师父，后会无期……”

他跃下高台，侧身望向石洞的中央，晨光之下，星星点点的幽光聚拢又消散，一个个狰狞的面容绽开轻柔的笑意，消弭于天地。

青兰的衣摆蹁跹而下，方生跳落在地面上，低头看着掌中的珠子。

“小友，跟我来。”

方生抬头，一个青袍大汉立在他面前，拽过他，跃上石壁。方生只见眼前的景物变换，几个呼吸间便回到了幽莽岛渡口。

不同当初的是，这里泊着一条大船。

归瑜将他带入船内，开门见山地问道：“吾乃北寰山道士，小友可是会我北寰山青云步？”

方生一愣点头称是。

归瑜继续道：“小友可知，归诚已非北寰山之人，且青云步乃我北寰山秘法，不可私传？”

方生算是明白了，苦笑道：“小生最近听闻林卓林郎君所言，才知晓北寰山。而师父……从来没有说过他的来历。实在是抱歉了。”

归瑜了然，伸手探向方生手腕，良久才放下。他心下叹息，根器太差，实在无法收入门中，外门挂名都不行。

方生见他摇头，心下大骇，难道……是要灭口？

归瑜见方生瞬间防御的神情，呵呵一笑：“小友可愿起誓，终身不会泄露此本功法？”

方生不免多问一句：“不需要做别的？”

“赶尽杀绝，有损天道。”归瑜淡淡道。

方生面露喜色，爽快地举手起誓。

言罢，归瑜让方生在船中暂歇，自己去寻找其他幸存者。

石洞之内，知崇环视石洞，在一侧的石堆里拨弄，露出一侧蓝青色石层。

“你寻的可是这个？”

他问。石洞之内除了他，便只有归诚了。

归诚躺在高台上缄默不语，下一刻，知崇立在他面前，归诚才撑起身子踉跄地站起。

“见过师伯。”归诚的声音虚浮，不知是重伤，还是心虚。

知崇冷哼：“不必。你泄漏秘法之事，老夫还未与你问罪呢！”

“我师父……”

“你还敢问出口，”知崇瞪眼，叹息道：“他自罚于千冰洞五年……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归诚的视线穿过一片狼籍的石砾，落在那一抹在阳光映射下染上幽光的蓝青石面，他苦笑：“不知真人要如何处置贫道？”

“你要千乌石做甚？”知祟一问出，眼眸忽闪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暴起拂尘拍出怒喝道，“孽畜！”

归诚受不住这一击，退后几步腿一软双膝摔在地上，血气翻涌喷出一地殷红。

千乌石，生长在极阴之地，集大量阴郁暴戾之气，一般会精炼之后，用些许镶嵌在法器之上调度阴阳之力。还有一个偏门的用法在典籍上有所记载，便是用纯阴之力冲击经脉，强硬提升修为。旁门左道，极易入魔。

归诚的胸前震动，苦笑的唇角上扬哈哈大笑，酸涩寂寥在回荡。

“我还有什么办法……”

归诚原本接下幽莽岛这件事，想的也不过是救出些人，顺便找寻噬魂草。如他所愿，他在金丝楠木棺里找到了，也让他的心思更加浮动，没有及时收手，才酿成了如今的局面。归诚心中是悔的。

知崇看着归诚愈加癫狂，反而默然，不怒自威：“吾诫院依北寰山门规处置你，如何处置你心里有数。”

笑声戛然而止，归诚不是不知道，可当他真正面对不免心生畏惧——那可是要废了一身修为，日后他就是个真正的野道士了。

他勉强一扯嘴角：“那……阿生呢……”

“那是你徒弟，自然是你代受。”

良久，他闭上双目，吐出一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