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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了，那个清晨的寒意依然刺骨。邻居周妈匆匆赶到学校，老师把我叫出教室。我木然地跟着周妈往医院跑，却只看见殡仪馆的车渐行渐远。我追着车哭喊，却再也唤不回那个最疼我的人。
父亲走的那年，我才十二岁。无数个日夜里，我望着他的照片泪如雨下。梦里，常见他站在路口望着放学回家的我；梦见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他看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一脸满足；梦见煤炉边烤得香甜的红薯，清香的橙子，脆甜的荸荠；还有那个瓷罐里永远拿不完的盐味麻花……
如今，我已两鬓斑白，带着儿子和孙子来到墓前。小孙子踮着脚，用稚嫩的声音读着碑文：“慈父之墓”。我掏出油漆笔，一笔一画地描着那些褪色的字迹，仿佛在抚摸父亲布满皱纹的脸。
孙子看着我不断擦拭眼泪，天真地问：“太爷爷吵你了没？”我告诉他：“父母都是爱孩子的。我小时候也会犯错，太爷爷就会耐心教导我。”记得有一次，我从邻居家拿回一本小人书。父亲有意地让我收拾书桌，轻声说：“自己的书收好，不是自己的书就放一边。”当我拿着那本书不知所措时，他问：“这本书是谁的？经人允许了吗？”得知我没有，他让我立即还回去，还要好好说明白。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拿过别人的一针一线。
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眼神慈祥而坚定。做会计的他做事很有原则，从不怒目相向，但那深邃的目光总能让你明白做人的底线。
父亲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得到的奖品——搪瓷杯、搪瓷盆、毛巾被等等……新的都给我用。有个双喜字的搪瓷盆，他用旧衣服仔细包好放在柜底，对母亲说：“这个留着女儿结婚用。”这个盆我珍藏至今满载着我的思念。
记忆中，父亲总是喘着。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让他人未至声先闻。可就是这样一个病弱的身体，总把我扛在肩头去看戏。他说：“坐得高，看得远。”那时的我还不懂，这句话里藏着多深的父爱。
六十年代物质匮乏，父亲微薄的工资却总能变出惊喜。天不亮就去城门口等打鱼人，有时买到几条小鱼，偶尔碰到甲鱼就养着，等周末母亲回来加餐。后院小坑里养着两只鸭子，就为给我补充营养。他还会自己做盐蛋，存放着慢慢吃。为了让我有个好身体，他总在不声不响地努力着。
清晨为我扎辫子、备早点，目送我和邻居孩子一起去上学；晚上睡意朦胧间，您总是蹑手蹑脚进来看看我。热天，摸我背心有没有汗；冬天帮我掖好被角，我在这满满的幸福里，安然地进入梦乡。
夏天是父亲身体最好的季节。院子里两棵梧桐树枝叶茂盛，树干碧绿光滑。父亲常在树下给我和小伙伴们量身高，在长绳上打结，树根旁还嵌了块砖头当站台。他一边量一边笑问：“还记不记得去年有多高？”阳光透过梧桐叶，照在他慈祥的脸上。
梧桐结果时，父亲总会打些下来炒香，分给我和小伙伴们吃。他常在树下讲故事——花木兰、杨家将、穆桂英……现在想来，那是盼着我坚强独立。
有一年给梧桐树修枝，他望着树伫立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他眼里泪光闪烁。
父亲生活俭朴，夏天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冬天一件旧军棉袄。母亲找人弄来棉花想给他做新袄，他却用旧衣服拆了的布做件棉背心，贴身穿在棉袄里面，把攒下的棉花给我做新棉袄。记得那个特别冷的冬天，他把狗皮垫子铺在我的小床上，我故意说睡不着，要挤在他脚头，和他共用那垫子，这样都能暖和些。
那些年，母亲在乡下教书，也就周末才能回家休息一天。父亲总是对我说母亲不容易，一个大家闺秀，要赶车、赶船，再步行半小时，到二十多公里外的乡村教书。学校就她一个公办老师，常常会饿肚子。每到周六，父亲半夜就去排队买肉。因为家里人少肉票就少，一张票只能买半斤肉，去得早才能抢到猪大肠、猪肚式蹄爪。
冬天的凌晨寒气逼人，半夜出门的您，撕心裂肺的咳喘声令我揪心。我要母亲买了小闹钟，晚上定好时放在被子里，怕听不见就握在手里睡。凌晨起来要去站队，您不让我去。在我的坚持下，您给我加上母亲的旧棉外套，戴好围巾帽子，摸着我的手无限怜爱地说：“等会我弄好早餐就来换你，吃了上学去。”父亲，您知道吗？在昏暗路灯下排队的我是多么骄傲——我长大了，能替您分担了。我只想快快长大，带您去没有冬天的地方，乘飞机，坐轮船，给您买新衣服，买很多很多好吃的……想着想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您常念叨：“等熬到你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就好了。”为了多陪伴我，照顾我。您坚强地和病魔抗争着，一年又一年，然而，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七五年一场倒春寒，残忍地把您从我身边夺走了。
呜呼！“子欲孝而亲不待。”那痛，痛彻心扉！
今天，我站在墓前，看着儿子教孙子摆放祭品。想起父亲走时，兜里只剩下三元二角钱。他把一切都给了我，连生命都熬尽了。
五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他教我认字时的耐心，记得他背我去医院时的焦急，记得他把最后一块肉夹到我碗里时的笑容。这些记忆，就像您常留给我的那罐油炸咸麻花，香脆了岁月，那份爱永远刻在我心底。
春风拂过墓碑，我仿佛又听见了您的喘息声，看见您佝偻着背却挺直腰板为我遮风挡雨的背影。
仰望天空，我从心底呼唤着您。您正直、善良、宽厚的品德教育了我，您勤劳、隐忍、智慧的力量传给了我。今天，我带着您的孙子、重孙子来看您了。父亲，我敬爱的父亲，女儿永远怀念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