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玄地黄,宇宙浩渺,生命充斥着百转千回的偶然与不可思议,而记忆更是奇妙无解的玄奥。
记忆的原点标记于魏魏奎山脚下的张家大院。
张家大院一侧的石跺就是记忆原点的标记。
那一方碎石堆砌的石跺镌刻了我最初存在的铭文,历史的碑 文,不是刻在硬石之上,而是铭记于人心之中,时间愈久,愈加请晰。
那应是这尘世中寻常无比的一个早晨,我已无法判断那时我是四岁还是五岁,爱动调皮的我不觉已攀爬上了那个石跺,待想下来时,却发现那高度已高高在上,惊吓之余,停在那里已不敢动一下。
哇的一声,我清脆的哭喊声划破了那个清晨里张家大院的宁静。
求救的信号发出的同时,老屋的门咣的被推开,冲出屋门的父亲如一阵煞然升成的旋风一步跨下门前的石阶,在我反应不及的瞬间将我从石跺上抱下。
那时空气异清新,阳光温润而鲜亮,父亲略显清瘦的脸庞漾满了温暖的关爱,他半是责备半是安慰的言语,我已无从复原,只是他抱我在晨光中对我的那抹抹浅浅的微笑已幻化定格为一个清晰的特写镜头!
这一特写的镜头,存于记忆的相册,每次打开,都能嗅到伤感的慰藉!关于父爱,早已是无从触及的稀世珍宝,唯这一镜头是父亲赠于我的一张不设密码的亲情卡,让我在这熙攘的尘世间可随时提取温润依然的亲情!
无忧无虑的童年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快乐。玩是主题,滚钢圈,火柴枪,放泥炮,而印象至深的还是打弹弓。
2
走出大院的门楼,外面是尽情玩耍的天地。一次,手拿弹弓游荡在门楼外的石板小路上,随手捡起一粒石子,不加思索地打了出去。
嗖的一声,石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射向前方的丁字路口。
说来也巧,父亲正由南向北走来,刚过张家奎二爷的老屋,几乎就在同时,我射出的石子已飞临父亲的眼前。在那一瞬间,父亲顺势来了一个弯腰下蹲,石子贴着父亲的头顶应声飞过。
这一幕仿佛是在事前经过精心排练预演,惊险无比而又拿捏得当,恰到好处 !
父亲怔在那里,瞪了我一眼,威而不怒,我自知闯祸,转身一溜烟跑向了前街。
至今仍能记得躲过我石子的父亲,那天,他围一条深色花格子的围巾,身姿娇健,英姿勃发,气宇洒脱,周身散发着倜傥之气。
不知那时父亲是由林业队还是村委大院回来。在那时的父老乡亲中,父亲是他们眼中的能人。
父亲字迹瘦长而清秀,但不失苍劲感。老屋的一面墙上,有一块小黑板,那上面时常有父亲书写的标语。依稀记得那上面有抓革命,促生产,抓纲治国,大干快上……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特有的政治口号。
父亲通医学,可自己给自己打针;精会计,双手可同时打算盘。父亲才学俱佳,德才兼备。仁智礼义信的儒家文化内涵在他身上尽现承载!
可是,可是,我那半世悲情的慈父啊,你还未将你精神的衣钵授于你开枝散叶的子嗣,怎就驾鹤西去了呢!……
3
相对于张家大院的老西屋,山上的北屋应是我们那时的新家。
新屋坐北朝南,按当时的市值,斥资三百元兴建。据族人讲,当时,村北半个庄的人家几乎都倾力相助,参与了我家新屋的兴建。没搭上手的还觉歉意连连,后来逐渐长大的岁月中,才悟出了这个中的缘由。那是父亲为人处事的回应,那是父亲德高望重的馈赠!
新屋兴建的场面我已毫无印象,只模糊记得父亲带领着兄长们在屋西侧劳作时,二哥不小心打碎了一把瓷制的茶壶。
新家敞亮阔大,屋南是一片开阔的梧桐树林,据大哥讲,梧桐种植初期,家族里的很多堂兄们都参与了劳作。
关于新家落成初期,只记下几个模糊的片段。
镜头一,某黄昏,天已擦黑,父亲由林业队归来,由屋西侧的地堰上顺势而下。空气中搅动着满是父亲的气息与味道。
镜头二,梧桐林里与小伙伴们打闹嬉戏,有次略挖小坑,上面支些树杈,再盖些玉米杆,我们称之为小屋,有次我躺在下面睡着了,是天空下起的小雨将我唤醒。梧桐树笔直挺拔,技叶婆娑,为我撑起童年的星空,遮挡 半世的风雨!
镜头三
幼时体弱多病,是村医医守德和孙丰文母亲那里的常客。打针返回,母亲背我走在张延正家门前的坡地上,趴在母亲的后背上,尽管发烧烧的有点迷糊,仍能听到母亲粗重的喘息声。
镜头四
父亲带我们去吃火烧,应是在早已拆除的小火车站附近。火烧肉少葱多,因添加 了亲情的味道,所以口味独特已成绝版。
梦里梧桐花落知多少,亲情无觅处。南山林木盛,枝头寻果泪湿襟!
4
南山,昨日的林业队。童年里见证醇醇温情的舞台。那一方丛林布满蜜实的水果,亦结出过永不再回的温情。
对于林业队这一方沃土,我至今也未弄明白,它到底是先父无可奈何以退为进的流放之所,还是建业封候的一隅之地。曾听后人的唏嘘慨叹,说父亲本应是村委大院的核心成员,更或甚应是村里的权力巅峰之人。而小人当道,奸佞之流横行,刚烈正直的父亲常被算计和排挤,立于不争的林木世界,也符合父亲的品性。
父亲也许从未以一方诸候而高居,而那时幼小的我却常在小伙伴们中以公子哥的身份发号施令。
对于童年那一堆小伙伴们,如有谁挑战我的权威,我总会亮出一成不变的杀手锏:你再这样,我不领你去林业队了。
魏魏大奎山,从远处看,如一只健卧的雄鹰,家乡的林业队处在鹰头部位的中段,乡人称之为南山。
与小伙伴们畅游林业队, 走过崎岖的水渠小道,不多时便边走边玩来到了奎山脚下,沙砺岩空出的泉水清澈见底,一如无忧无虑的童年。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泉水边打闹一番,临了,还不忘手捧泉水痛饮一番。
到林业队见到父亲时已近中午。父亲要我们先吃饭,无奈我们已一溜烟钻入了苹果园里了,只隐约听到身后的父亲发出的警告:吃多少摘多少,不能乱捣蛋……
进入苹果园的我们真如齐天大圣进了蟠桃园,只要手能够到,见一个摘一个。
那时的苹果大概还未完全熟透,有点硬,伴涩涩的味道。不多时,地上已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苹果,想起了父亲的告诫,我立刻让小伙伴们住手。我说,把所有的苹果都埋在地里,再盖点果叶和草,让我爹看见了会揍我的……
那时的林业队真的是绿色种植,所施肥料都是有机肥,我就注常跟着母亲往林业队送摊煎饼生火剩下的灰烬
林业队门前下坡的蟠桃树应是林中珍品,但口感一般,金帅苹果是我的最爱,黄黄的,不脆,但微甜而绵软。至今,我仍钟情于这一款苹果,常在缓缓的咀嚼中品味着恍如隔世的父爱。
流火的七月,林业队蝉声一片。大院南侧的水池边,几棵椿枒树的茎杆上卧满了如醉如痴鸣叫的蝉,我们称之为老呜应,父亲数次带我捉蝉。有次晚饭,父亲煮了地瓜。吃饱后,他指着林业队的大院说,跑三圈,记着,多运动,身体好。
5
父亲坐拥林业队,很少回家,有限的记忆中,他在林业队的时间要多于回家的时光。
南山漫山遍野的果树见证了父亲那段辛勤耕耘呕心沥血的历史。
然而忙碌并非父亲很少回家的主因,这是我主观的判断。
与母亲的感情问题应是主要缘由。
母亲老家是二十里外的二里乡苏王村人。之所以与父亲结缘,这其中缘由大概与老家对门的姨姥娘有关。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应是祖母。这一论点来自一位可信的族人之言。祖母之命,可能要远远大于父亲的本意选择。因为可以确定的是,父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孝子。
史海沉钩,打捞不起迷一样尘封的历史。父辈的历史,无对错之分,无好坏之别。作为后人,只须通读品味,无权妄下论语。
纵时光有轮回,
父母却是唯一的。
父亲很少回家的日子依然持续着……
有一晚,母亲做了大概要可口于以往的饭菜。不知是母亲使用了激将法,还是我的自告奋勇,反正是那晚我担当了到林业队给父亲送饭的重任。
攀地堰,越水渠,淌小溪,夜色中我飞速奔向林业队。
林业队山下是一片高大浓密的白杨林,浓浓夜色中,时有不知名的声音传来,阴森黑暗中,似有万千妖魔窥视着我,峥狞的面相如影随行……
我吓得头皮发麻,惊悚之余,唯有加快脚步,快速奔向山上的父亲。
第一次的胆量历练,几尽完美的自我超越。
送于父亲手中的那一简约的晚餐,是犬子无意中写就的报恩之举吗?
父亲,多想再来一次黑夜送饭与父的独幕剧
无论月黑风高
无论山水迢遥
无论刀山火海
可是,可是,南山依旧在,不见植树人。家祭无忘,寒食冥币奉,泣血空遗憾!
6
是命运多舛,是时运不济,是壮志难酬,是无法排遣的郁闷,还是看透红尘的伤感,父亲在一次酒后病倒了,而更可怕和令全家无法接受的是白血病的检出。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冷彻骨骼的冬天,。
应该是接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书。一大早,一家人便准备着去济南。我也执拗地要同去。那时,幼小的我还未完全明了此行的意义。奶奶给我炸着藕合哄着我不让我去。可能觉得我太小,路途遥远,天又冷。而我仍旧不依不挠地闹着要去。那年,十六岁的大哥应深谙那次的济南之行意味着什么。他对奶奶说,就让他去吧,言外之意,意味深长。
应该感谢大哥那时周全的考虑,才让我有幸见到了父亲弥留之际的最后一面。
开往济南的那辆汽车缓启动,汽车应是父亲的至交孙启温从镇上找的。那时,整个村里的也就几部拖拉机,能坐上专车,也算是相当奢华了。在车的后方,搭几个交叉,在那个冬末春寒的冷风中,踏上了通往济南的探父之路。
到达济南已是中午。医院的名称已记不起,留下印象的是医院内高大的自杨树。
沿长长的走廊,跟随大哥他们走进父亲的病房。
白色的墙壁,自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还有父亲苍白的脸庞。
那个安静的中午里,世界一片惨白。
轻轻坐在父亲的身旁时,父亲似拼尽全力想要伸手抚我,无奈已力不从心。
——这还是我那雄居一方,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父亲吗?
——这还是奎山那下的人中才俊,大德儒雅的父亲吗?
——这还是围着花格子围巾,意气风发,风采翩然的父亲吗?
——这还是让我吃完饭后,要跑三圈的恩爱有的慈父吗?
空气凝固,时间静止……
父亲用尽千钧之力也未能抬起想要抚我的苍桑 之手,只在嘴角微微唤着我的乳名…………
……
走出病房时,我看到了满脸肃穆的五伯父。
就在那一天,父亲撒手人寰,抱撼逝去。
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七八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五。
那一年,我八岁。作为家中长子的大哥刚满 十六岁!
那一天,父亲走完了让我们泣血欲绝的三十九载的华年!
梧桐花落金帅黄
壮志未酬身早亡
满院荒芜锁青史
空使四子泪千行
……
7
抹不尽伤痛的泪水,天蹋地陷般无望的现实中送别父亲。
按乡俗,祖母尚在,父亲亡故不入家门。
三队场院的东南角,父亲的灵堂设于此。
那是半生不忍回望的画面。却如青铜浇注,斧钺雕凿般印于脑中,时间愈久,愈加清晰。
四伯父用古老的手推为父亲最后一次修剪了缕缕的青丝。剪断了他半世不绝的烦扰,却不能阻隔他一世的牵挂!
那天,我穿过膝的素衣,与兄长们送别父亲。
送葬的队伍经过场院东侧的小道,路边站满了自发来送别父亲最后一程的乡邻。风凄凄,泪涟涟。我们陪着父亲,走过村头再熟悉不过的小路。
——父亲,西行之路,关山重重,您可否感觉孤单?
父亲,纷争浊世,您怆然作别,可否已释然?
父亲,一路走好……
半世浮沉中,有两次如梦如幻的与父亲的对话。
二十年前,在服装城六厅卖衣服时,与邻摊的王兵到北临邑考察市场。汽车经过济南时,我望着车水马龙的城市,禁不住潸然泪下。当年父亲住院的那个地方还在吗,那个中午里最后诀别的画面却已被永久收藏。魂断济南,路经故地,怎能不让人唏嘘慨叹。
不觉涌出泪水,让王兵不解。他问我咋了,我说,触景生情,想到了一个故事,故事很长,有开始,但没有结尾……
还有几年前的那个正月二十五,那天,天降大雪,世界银装素裹,立于父亲的坟冢之前,那大地的脉动仿佛就是父亲的心跳。漫天银白中,那围花格子围巾的父亲,分就立于我身侧,在血红雪白的情境中清晰地唤着我的乳名……
浮萍半世,忆慈父,音容宛在。
父爱缺失,怅身世,其痛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