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喜欢看电影中,一个人的行走。
布列松的《穆谢特》、《扒手》,维托里奥·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贾樟柯的《小武》,维姆·文德斯的《德州巴黎》,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
都是一个人,走啊走,看似有目的,其实又无路可走。
那种盲目游荡的状态,简直太迷人了。
表面上,他们是在寻找,是在抵达,但其实这种行走始终都是向内的。每一步,都逃不出心里。
穆谢特最终走向了死亡,她躺倒在那片荒草丛生的河岸,向池塘里滚去,一次不成,又决绝地滚了第二次,终于顺利地入水,生命像气泡一样消散。
米歇尔最终走进了监狱,隔着铁窗,他对那个使他重拾生命意义的女孩说道,“你不会知道,为了遇见你,我都走过了怎样的路。”
里奇最终走向了偷窃,他因自行车被偷而丢了工作,最终走投无路的他,又去偷车,这种是非颠倒的因果链条,是里奇们永远无法走出的怪圈。
查韦斯最终走回了城市,而那个位于德州的巴黎,那片遗失了真爱的荒漠,将永远萦绕在他踽踽独行的征途上。
……
我们看一个人走路的姿态,就像是在勾勒他内心的形状。或雀跃,或忧伤,或畅朗,或孤寂,全都在步步试探的行走中。
《银翼杀手2049》最先吸引我的,也是主角K的行走。
他的行走,和上文中提到的那些人物一样,都带着一种若有所思又空洞无物的疏离感。仿佛一抬眼,就能看见自己从对面走过来。
这是一种「寡情」的表现,是因为过度孤独,导致了对「自我存在」的质疑。
我们总是通过和他人建立联系,来间接印证自我的存在的。而K,身为一个生化人,为人类卖命,追杀同胞,却又无法融入任何一方的群体。
这种长时间的孤独,使得他的行走,具备了别样的意义:如何在每次奔忙杀戮的间隙,辨认出真的自我。
这就是《银翼杀手2049》的最大危机。
世界早已破败,不需要谁来拯救。我们唯一可以拯救的,是每个人内心的迷惘。
对于K来讲,他的生活原本是一潭死水,就像《扒手》里的米歇尔依靠偷窃来惶惶度日一样,K也在不断地追踪与杀人中,挨过了一个个血色的黎明,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一次意外的发现,彻底改变了K的命运。
在萨珀的庄园里,一颗大树下,K发现了一具女性生化人的遗骨,检验证明,她在生前曾产下一子。
生化人竟然可以生育?
这还在其次,更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看待这个孩子?
从前的生化人,都是人类制造出来的;而这个孩子不同,他是自然孕育出来的。那么人与生化人的界线,还存在吗?
正是这个问题,使得K陷入了一场关于「自我」的迷思。而怀疑之门一旦打开,就再无关上的可能。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走在这座被科技过度包装的浮华之城,K本来漠然的行走,突然有了一股「人气」。
天空开始下雪,大片大片的雪花纷乱落下,K摊开掌心,看雪花片片降落,又因体温而融化。那种真实的「触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存在」的感觉。
应该说,K的觉醒,就是从「触摸」开始的。
他触摸雨,触摸雪,触摸钢琴,触摸自己的身体,仿佛一个新生儿一样,依靠触觉来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他还通过投影装置,将AI女友乔伊实体化,在雨中,他第一次抚摸了她的脸,电光火石之间,有爱流在奔涌。
正是「触摸」,区分开了我和外界,使得「我」的轮廓,逐渐清晰。
如果说「触摸」界定的是「我」的形状,那么「记忆」则在塑造「我」的内在。
K开始零星地回忆起一些往事,童年、孤儿院、阴暗潮湿的楼梯、炉火的光、刻着神秘数字的小木马……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串神秘的数字,也同样出现在埋着遗骨的大树上。
难道,自己就是那个幸运的孩子吗?
后来发生的事,似乎也都在印证这个猜测。
当K找到为生化人灌输记忆的女博士安娜,问她:“这段记忆是否是真实的?”安娜告诉他:“是真实的。”
后来K还找到了那座孤儿院,并从记忆中掩埋木马的地点,真的找到了那个小木马,它的底面也果然刻着那串数字:“6.10.21”。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真相:K是最最特别的那个。
还记得人类司令官乔什对K说的那句话:“你虽然没有灵魂,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
你真该看一看,听到这句话时,K的眼神,在平静的哀怨中带着一丝愤怒。之后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的,这是一部探索「灵魂」的电影。它在讲述,当我们说一个生物有灵魂时,究竟在说什么。
是可以用触摸来感受这个世界吗?或是用记忆来安放这个世界?
似乎是的。K也正是在「触摸」和「记忆」中,一点点找到自己。
可是,最终的现实,又给了他两记重重的打击。
在那座高耸的铁桥上,尽头泛着幽蓝的光,K独自一人穿过,迎面是华莱士公司的全息投影广告。
只见乔伊全裸的巨型投影,正在眼前扭动身躯,她用千篇一律的神色和语调,对K说:“你看起来不错。乔。”
乔——这个K本以为专属于他的名字,不过是乔伊对每个顾客的称呼。
就像影片《她》的升级版,科技虽然把「声音的伴侣」升级为了「影像的伴侣」,但没办法赋予她们的,是独特的灵魂。
虽然乔伊可以触摸雨,可以触摸K的脸庞,甚至可以和K进行角色扮演似的性爱,但这一切接触,即使再亲近,也无非是一场幻梦。
而另一重打击,更让人心碎。
K遇袭后,被生化人叛军救起。K苏醒过来,看见生化人叛军站在他面前,肃穆地,仿佛朝圣一般地期待着救世主的醒来。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仪式感的时刻,叛军头领却说:“那个被孕育出来的孩子,是个女孩。”
记忆是真的,可是,那并不是K的记忆,而只是女孩记忆的复制品,K不过是这个庞大计划中的一枚烟雾弹。
一个巨大的,冉冉升起的梦,就这样瞬间落空了。
那一刻,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听到心碎的声音。K失魂落魄地倒在沙发上,仿佛支撑他生命的力量,突然崩塌了。
他期待着自己是最最特别的那个,但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万千生化人中,最最平凡的一员。
原来,记忆也可能说谎。
就这样,影片来到了结尾部分。
K并没有遵守生化人叛军的旨意,也违背了人类司令官的命令,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迪卡——孕育女孩的父亲,并带着他来到女儿的实验室,使得他们父女团圆。
那一刻,天上又飘起了雪,和影片开始时的那场雪,并无二致。
只是,改变的,是K的心境。他从期待自己是那个孩子的心情里,体会到了女孩等待父亲的焦灼,你可以简单的理解,这次救下迪卡的行为,是一种「移情」的心理,在发挥作用。这或许也是人类的基本特征。
但其实,我更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对「灵魂」的重新定义。
究竟,灵魂是什么?
做你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听命于他人或命运,你就是在有灵魂地活着。
最终,K缓缓躺倒在通往实验室的台阶上,任雪花落满了全身。
终究,他没有机会成为这场团聚里的那个孩子,他只得在这团聚的最后一刻,成了门外的看客。
可是,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灵魂」,像雪花一样纯粹。
就像在那座死寂的城市里,满目的飞沙,遮天蔽日,每一粒都倒映着落日的颜色。K一个人行走其间,看着大地上躺倒着各式的人形雕塑,破碎的脸,残缺的躯体,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远方……
在这座破败的末世之城,K正在寻找自己的身世。他不像人类一样,企图肃清所有生化人;也不像生化人叛军,企图掀起一场革命。
他只是他自己,他要找到他自己。
而这,难道不是最最贴近「灵魂」的追问吗?
“你虽然没有灵魂,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
“你错了,比起你们人类,我更有资格谈论「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