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苍老的父亲啊,我该如何去爱你?
一 父亲的童年
父亲是祖父十个子女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由于父亲有点愚钝,有点一根筋,母亲嫁给他之后就给他起了个外号——赵老二。小时候母亲唤父亲赵老二的的时候,我觉得好有讽刺意味,也不怎么爱听,感觉这个外号是有贬低之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真是觉得父亲是木讷的,甚至有些愚笨,这个外号也是贴切的。但父亲高大魁梧,长相憨厚,嘴角边还有两颗大酒窝,年轻时应该还有点帅的,不然精明能干、长相姣好的母亲也不会看上他。
据母亲说,父亲性子直、脾气暴,是最不被祖父母喜欢的,安排他干脏活累活,父亲就用暴躁的脾气表示反抗。祖父母生了十一个子女,父亲下面的一个弟弟夭折,其他十个全部活下来了,四五十年代的中国,正是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时期,十个兄弟姐妹能够活下来,全靠祖父给富农种地支撑着整个家。奶奶也是能干的女人,一双大脚走起路来一阵风一般。祖母生于1915年,那个年代的女人如果没有裹脚是被看不起的,认为是没有教养、没有家教特征。记得母亲都曾经用嘲讽的口吻说:就你奶奶那双大脚!语气中夹杂某些异样的味道,可在我看来,就是因为这双大脚,祖母与祖父一起养活了十个儿女!从这方面说,奶奶的大脚是功不可没的。
父亲是老二,很容易被忽视,他没上几年学就辍学了,但父亲认识很多字,计算也很不错,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还当过队长呢!父亲没怎么得到过父母的爱,可以理解,十个孩子的大家庭,能填饱肚子已经是很难能可贵的了,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关爱?童年时被冷落,没有学会爱与被爱,导致父亲的表达方式很粗暴,不会交流,应该说情商有点低,这也是父亲和母亲吵了一辈子的根源,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你爸根本不心疼我!他从来不管你们!而我觉得,父亲管我们的方式简单粗暴。
二 父亲的巴掌
小时候被父亲打得很多,具体原因都模糊不清了。印象中父亲的巴掌又粗又厚又大,一双每天劳作、布满老茧的大手掌落在我的头上,很痛很痛。每当父亲举起巴掌要打我时,母亲一定帮着我逃跑,所以关于我被打的记忆很少,零星有那么几次。
上五年级时,有一次父亲与母亲吵架,母亲哭诉父亲种种不好,我随口说了一句:谁让你不和他离婚!这句话恰好被屋外的父亲听到,他闯进房间向我举起那只巨大的巴掌,我害怕极了,蜷缩在角落发抖。母亲奋力阻止,父亲更加恼怒,母亲让我快跑。我冲出家门,能跑去哪呢?天漆黑漆黑的,屋外又下了一尺厚的大雪,无助的我恐惧到了极点。于是跑到一个玉米秸垛旁藏起来,咆哮着的父亲顺着雪地上的脚印找到我,拉起来继续打,他把和母亲吵架的愤怒全部发泄在我身上。追过来的母亲将父亲拦住,把我送到婶婶家过了一夜,之后我就住在外婆家一个星期不敢回家。我是一个健忘的人,几乎忘记童年的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这次被打还是记忆犹新,那种恐惧、无助、绝望至今难以真正释怀。记得当时和母亲说,你让他打死我吧!!妈妈说:不行!母亲的坚持,让我少受了一次苦打。
一周之后,我惶恐的回到家,父亲没有骂我,而是朝我微微笑了一下,那是我童年记忆中父亲对我唯一的一次微笑,也许还有多次,但我都没有记忆了。
三 父亲的白酒
父亲一生的喜好就是抽烟和喝酒,抽那种烟叶卷成的老汉烟,烟味很浓很呛;喝那种56度以上的白酒,很烈很辣。父亲平时在家每餐必须有酒,自从我记事开始,他的酒没有断过。最令人生厌的是每次逢年过节去亲戚家喝酒,他肯定要喝醉,每次喝醉酒开始发疯,将所有他看不顺眼的亲戚全部臭骂一顿,醒来后问他做了什么,他却说全然不知!而我和母亲是最难堪的,感觉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特别丢脸。有时我会和母亲商量,这次去亲戚家,不要让父亲去了,不然又喝醉,好丢脸的。父亲却保证说不会喝醉,坚决要一起去,然而喝醉酒的场景一次次重演,贯穿了我整个童年。
前几年父亲检出血脂高,每年都要去一次医院输液,来稀释血液,缓解头晕和血脂的问题,于是父亲开始戒酒,效果很明显,血脂开始 好转。但好转点点,酒就又开始出现在父亲饭桌上。如今七十多岁的父亲仍旧喝酒,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多,他说,如果自己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白酒已经融入了父亲的血液,缺了酒,就痛苦不堪!
四 父亲的心结
父母是地地道道的空巢老人。姐弟们都在远离老家的地方生活,各自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曾经多次要父母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母亲还好,父亲却是一百个不愿意,他不愿意来我们姐弟家生活,怕被嫌弃。这两年父亲脾气改了好多,但整天唉声叹气,说活着没意思。甚至有一次他给祖母上坟,在坟头念叨:妈,你还好吧?你快点把我带走吧,我不想活了!母亲讲给我听时,我感到无比辛酸,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够好,没有给自己年迈的父母更多的关爱,导致他们内心空虚无助,子女不在身边又使得他们缺少生机,感觉暮年的自己越来越消极,便产生“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的疑问,并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很多空巢老人产生轻生的念头真的很正常!
知道了父亲的情况,我安排携带儿女过年回家探望父母。坐在父亲身边,还是有点距离,我们都举手无措,很拘谨,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交流,交流什么,只有和他聊聊家常,问问他身体情况。告诉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管理好自己的身体,过一个无忧无虑的晚年。父亲仍旧是唉声叹气,说确实是活够了,我开始担心起来……
父亲今年73岁,按照北方农村的说法: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说这是老年人的两道坎儿,父亲正处于73岁的坎上。母亲说过年的时候婶婶说,如果女儿在正月给73岁的父亲刨坑,这个坎就能顺利度过。母亲说那是迷信,有什么好刨的,人的寿数就在那,该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父亲也面无表情地说,刨啥刨,挺冷的,不用。
我立刻起身,我要刨!必须刨!拿起锄头,来到院外有土的地方,狠劲的刨下去……家人们都看着我,说笑着: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开始迷信啦?刨坑有用吗?我却非常坚定的说:有用,只要我刨了这个坑,父亲就一定能迈过这个坎!只要父亲不说停,我会一直刨……这时的父亲变得如此慈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说:够了够了,不用刨啦!
难道真是我迷信?我知道,婶婶随口说需要女儿帮父亲刨坑跨过这个坎儿的时候,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在他心里已经扎根了。他一直在等待,等待女儿的态度,女儿是真心希望他继续健康长寿还是对他无所谓?如果我不帮他刨坑,他就有可能认为儿女们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活着真的没有意义, 一旦丧失信念,人是很容易放弃的。我帮他认真刨坑,其实是让父亲从心里自己跨过这道坎儿,同时告诉父亲,女儿很在意他,很关心他,真心希望他能健康快乐的活着,享受生活、安度晚年。
但父女之间自始以来没有建立顺畅、有效的沟通方式,一直以来都存在羞于表达、不会表达的状况。父亲从来没有拥抱过我,也没有拉过我的手,我也没有主动要求过。此次刨坑的举动,是我在向父亲宣示:父亲,我爱你!
对于我无声的表达,从父亲脸上的笑容看出:他是感应到了的。
五 父亲的转变
父亲这两年似乎是有些抑郁的倾向,他不善表达,不懂爱,也不会爱,没有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甚至打牌都不会。加上和母亲之间的争吵一直没有停止过。老伴老伴,已到暮年的父母是需要相互陪伴、相互慰藉的,但由于几十年来他们之间都没有形成良好的沟通关系,也从来没有过心灵间的真正交流,年迈的父亲愈加孤独,似乎没有人能真正够了解木讷的老父亲,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对他的爱。
年前,父亲找到一份看管园林的工作,东北的老板在邻村承包土地种植花草,雇佣父亲帮看看花草,除除草之类的农活。原来我是不建议他去的,年龄大了,怕累到。但看到父亲做得挺开心,也就由他去了。父亲老实巴交,干活不偷懒,深得老板信任,甚至交给父亲管理每天做工的十来个工人,由父亲给他们分配相应的工作任务。父亲很有存在感,觉得自己还是很有价值的。充实的工作让他暂时离开了抑郁。母亲说,父亲好久不提“不想活”的事情了。我也稍稍安了点心。
六 父亲的眼泪
父亲真的老了。以前离家,从没见过他流泪。但这几年回家,每当我们准备上车启程,父亲的眼圈就开始发红,嘴角有些下沉。在我们开车启动的那一刻,看到玻璃窗外,父亲那张因极度难过和不舍而开始抽搐,却又想极力掩饰,于是变得扭曲的苍老的脸,你的心能不揪着痛吗?而我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装成漠然的样子:爸你哭啥?下次还回来呢……“姥爷再见,下次我们还会回来看您的”!儿子乖巧的和父亲告别,稚嫩的童音应该带给父亲些许温暖吧?我轻轻的摇上玻璃窗,看着窗外一边挥手一边抹眼泪的父亲,他原本高大魁梧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逐渐模糊……
坐在车里的我思绪万千,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开始掩面大哭,儿子问:“妈妈为什么哭呀?”女儿说:“她舍不得姥姥姥爷呗!”
是不舍吗?不!是愧疚!对于父母,我几乎没有任何陪伴,生活上照料也很少,甚至都没有买过一件衣服。整天以工作忙为由,电话都很少打,逢年过节回家也是很奢侈的事情。而我有时也常常迷茫,我不懂父亲,也不懂得该如何与他沟通,除了陪他喝一小杯白酒,聊下那几句谁都会问的身体还好吧之类的话语,再无其他,我曾深深的思考过:“我该如何爱父亲”?至今没有确切的答案!以前母亲经常说,“你爸根本不爱你们,小的时候一次都没抱过”!但母亲又话锋一转: “能把你们几个拉扯大,且都健健康康的,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他也是吃了很多苦,起早贪黑,也没享受过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便开始扎着痛了。
七 结束语
此时,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站在村口,目送我们远行......高大又孤寂的身影、那布满皱纹沧桑的脸、那双曾经带给过我恐惧的布满老茧的手掌……是的,父亲曾经是愚钝的,有时也很暴虐、蛮横,但已到暮年的他竟然那么无助,那么孤独,甚至有些可怜。至今,我仍旧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向父亲表达爱,而年迈的父亲却似乎找到了向我们传递父爱的方式!他用分别时的眼泪证明,父亲是爱你的,且深深牵挂着你!这就是我的父亲,恩重如山却又相隔千里、日渐苍老的父亲!
在2018年父亲节之际,仅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愿父亲能感应到女儿的这份祝愿,也祝愿全天下所有的父亲安康!
峻清
2018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