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早晨没有太阳,五佬山沉默着,看护着S城。城东面这座山,沉稳宽厚,小城依在脚下,沿河岸一字散开。这河是乌江支流,时节已进凛冬,便无奔腾之势,只细细流淌。
昨晚计划在今晨爬这山,于是早早起来,昏暗中拉开二楼窗户的窗帘,目光越过院墙,朝山宽大的正面而去,在心里规划上山的路。收回目光停留院墙,墙头枯草在冷风里瑟瑟抖动。拉上窗帘,回去卧室,摸索着准备上山行装。
每次假期回到这座故乡县城,除了与旧日朋友夜间闲聊,白日里便更多在周围山间一个人盘桓。或谓如此为无趣,也只默然以对。
山的左侧是一条陈年踏出的土路,蜿蜒而上,路面被雨季的山洪冲刷出很多小沟。沟深处,需迈开大步才能跨过。天大亮时过了陈摸锣,一处半山腰的村寨,再行不远便是山顶的悬崖。
于是离开山路,没入荒径,寻路近崖 。实际上无路可寻,只有拨开人高草丛,望着悬崖一处眼望可以攀爬的方向鲁莽走去。
终于到了崖底。此处草稀,仰头望崖,又回头俯瞰S城。小城此时还在睡梦中静默,混乱的建筑缝隙中偶见人影,如蚂蚁。阴云漫布山顶之上的天空,却无雨。风从北面的山巅过来,抚弄满山的草,一阵喧哗如浪滑过。
崖壁实不如远望中预想的危险,在几无置身之处揪住岩缝中坚韧生长的蒿草,几番如此,便轻松上崖。
站立山顶,微微喘息,以手叉腰,再望河谷与城。此处望去,城更小。河水北流,在看不见的某处与乌江汇合。
看了许久,便转身面朝这山顶的另一方向。现在脚下是一片山坡,徐徐下降至百米远处,坡脚生出一条干涸小沟渠逶迤向前,在狭长的坝子中间划下一道口子。被沟渠剖开的坝子,眼望处右侧有几间冷落的茅舍,右侧是一寂静村落,掩映在杂树丛中。
这坡遍布高至膝盖的草,在冬日寒风中齐齐摇摆,将一阵一阵的窸窣声送至远且更高的一片墨绿松林。间或风一时猛烈,便将一阵喧哗传过。然后回至细柔的碎语,于是山间一时间显得安静。无从寻路下这坡,于是在一块草中凸起的石板上坐下,且将远处的村落作一幅画面欣赏着。
一阵风过的寂静中听见牛玲声响,从山脚传上来。然后一个女子的上半身在草丛中显现,手里往后拉着绳子的样子,那绳子分明应该牵着一头牛。于是牛也可以看见。女子埋头在草丛中寻找可以下脚处所,居然慢慢离我就近了。
终于可以把她看得清楚。穿得十分单薄,上身罩着本应是红色底子的方格外衣,显然因为陈年已久,色彩已晦暗至无;且只齐腰,里面的灰色衬衣在领口和下摆两处邹巴巴地各暴露一截。头发凌乱,发间杂有稻草。我估摸她大约二十左右的年龄,但是全无这个年龄应有的鲜活。
她放开绳子,赐与那牛自由。我朝她招手,她便缓慢地走近,然后仰面看着我。
“大哥,你从哪里来?”
我指了指身后悬崖下面S城的方向。
“是去哪里呢?”
这是我无法回答的,只用手在前方远处胡乱指了指。我原本就没有目的,只为爬这山。于是拍了拍我坐着的石板,喊她上来跟我坐坐。她朝后面寨子方向看了看,走了上来,坐在旁边。
我闻到一股沉闷的气味,这气味来自她久未洗涤的头发和身体。这是一种山里农民特有的气味,无论男人和女人皆有。此时身边年轻女子也是有这样的气味,多少令我不愉。但在山里与一个女子的偶遇,使我一时忽略这股气味。我盘算着怎么与她打发这段时间。
“你从城里来,跟你打听一个人——你认识杨二娃吗?”
这个人定是不认识的,但我觉得好笑。这是乡下人的特点,无论多大的世面,他们总是以村寨狭窄的空间去理解。在他们的村寨里人人互相熟识,那么县城里人人都应是相互熟识的。我否定了她的问题。她的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落寞地看着远处村寨。
我猜测这里有一个故事,或许曾经有一个承诺,比如在这山间的相约,而这个二娃并未前来兑现。我伸手揽她的肩,企图让她挨近我。她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四周,然后朝高处的松林走去。
从坐着的石板往那片林子有一条小道隐约在草丛中,我徇路跟着上去。松林的针叶在风中不住揉搓,将一阵阵宽阔的沙沙声浪漫延远方。
在这个隐蔽之处,她将身子做了托付,而我用臂弯去获取。仰倒的一刻她再问:“你真的不认识杨二娃吗?”她的眼睛闪烁着。我再次否定。她的身体有些僵硬,然后慢慢变得柔软。在我的俯视下,她的眼神由明亮渐渐暗淡。
中午时分我越过五佬山最高处的那片石林,朝溪口方向的河谷下山,我想,我也许是另一个杨二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