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往年春天的样子，只是现在，坐在开满了杏花的小园里，竟然意外地觉得如此惬意，蓝天，白云，花香，原来春天如此美好，仰起头，看着一片细碎的午后的阳光正好穿过树梢上半透明的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我向后依着椅背，不由得闭上眼睛沉浸在这样的氛围里似乎就要慢慢地睡去了。
这时，却突然闻到了一阵浓浓的咖啡味，张开眼睛，看见茫茫正端着两杯咖啡好笑地站在我面前，其中一杯正放在我的鼻子前，我笑了笑坐起来接到手里。“你永远都这么爱喝咖啡。”我说，她笑着坐在小桌的另一侧，自己一面喝一面不住点头，称赞着咖啡的好味道。
她终于留了长发，可是还是改不了爱穿牛仔裤，头发垂在胸前，似乎，我们还是上学时的那两个少年。
我和茫茫认识了快二十年了，想一想，似乎就是昨天的事，记得那天，我们上高中的第一天报到，四十几个陌生的孩子挤在教室里乱七八糟找扫帚，找抹布准备打扫卫生，我从角落里找到一块抹布正四下找水盆，一个女生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说：“嗨，抹布分我一块吧？”我回过头，以向下三十五度的角度看着一头短发，笑出两个浅浅酒窝的人，她就是茫茫。我举了举手里的一块抹布表示我只有这一块，她一把拿过去，一撕两块笑着重又递给我一块。她告诉我，她叫简茫，问我叫什么，一面甩着手里的半块抹布，我抬起手在鼻子前挥了挥从她的抹布里飞出来的灰尘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她赶紧将抹布收起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就这样，我们认识了，那时候的她，常常穿格子衬衫，配各种蓝色系的牛仔裤，像个邻家女孩。
因为我喜欢倾听，她就负责说话，我们的家住的不远，又是同路，所以就跟我一起坐公车，而我总是最后把她送回去，然后自己最后一个到家。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其实都是不太记得的了，但是学生时期的孩子都是玩玩闹闹过来的，我那时候很喜欢写字，画画，一到下课，就坐在我前排趴在我的桌上看我画画，然后评头论足一番，有时候会故意说我画的四不像，我就用笔敲她的脑袋，然后一起笑。
高中三年我们经常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她会偷偷告诉我她喜欢了谁，又讨厌谁，她的开心，她的不快乐统统和我分享。一直和一个男生在一起，跟她吃饭说话的人就不总是我了，她和那个男生出双入对，常常看见她喜笑颜开，而我则一个人，我不羡慕，也不妒忌，更没有跟谁在一起，她也会企图撮合我和其他人，我就笑着拒绝，她笑我是书呆子，也不勉强我了。又一天，她告诉我，他们分手了，在我面前她毫不掩饰，我带她去吃冰淇淋，我嘴笨，不会劝人，只是坐在她对面听她吐苦水，后来，她说都过去了，我们又一起放学，又回到曾经的日子，但有时，她还是会沉默，也许，她是用心了，不过，那段日子很快就过去，她不再提起，而那个和她分手的男生，后来又和我们成了好朋友，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也不过是孩子，又懂什么伤不伤害？又懂什么是感情？
后来，我们毕业了，分到一个地方去实习，我们又一起坐车，一起上下班，宿舍离得也不远，我们被分在一起，每天也一起上下班，一起去食堂吃饭，初出学校的我们对一切都抱着莫名的好奇和兴奋，而她也喜欢和我们一起工作的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得还算不错，人也很有趣，正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于是她跟我说的话题里慢慢地多了他，跟他相关的一切，上班的时候，他怎么笑了，说什么话了，她都会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跟我重复说上好几遍，我也应合着她，她将那人的全部都像我们当初追某个明星一样，去探寻他的一切相关资料，并找了本子记下来，比如，他的生日了，星座了，属相了，喜欢什么颜色，什么口味，口头语。她在下班后，告诉我她知道了他以前在哪里上学，在哪里服役，有没有前任等等，还给我看她的日记，让我帮她想想每一天还有什么跟他相关的事情没有被记住。那时的她整天就像个花痴一样，嘴里说的，脑袋里想的，只是那个人，我也常常笑她，可是依然不羡慕，也不妒忌，只是希望她开心。
而很快，实习期要结束了，我们都要离开，她却突然说想要留下，我觉得她的未来不应该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样，可是她不肯，终于联系好校方，让她留了下来，这一次，我没有陪着她，而是父母给我联系了外地的一份不错的工作，跟她告别后，我们第一次分开了。
我现在也说不清那时候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许只是习惯了有彼此，眼睛只是看着别人，一直到分开，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伤感情绪，也许，那时候她还是因为可以陪在那个人身边而开心着，不在意我的离开。
我在新的城市工作的还算顺利，也找了一个伴，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联系她，就在大半年之后，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很难过，她在电话里哭的不能自己，我在那个周末坐最后一趟火车去见她，她告诉我，那个被她当作完美的神一样的男人其实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她憧憬的少女般浪漫的爱情男主角有着很强的占有欲和大男子主义，不许她跟其他异性接触，下班跟她约会，他不提出回家，是绝对不会放她走的，她由开始的以为那只是爱她的表现，渐渐感觉到了恐惧，她不敢接他的电话，不敢出门，连工作也辞掉，成天躲在家里，那人就天天来找她，在她家楼下大喊大叫，她怕极了，直到她的父亲报了警，那人才没有再出现。我听到这些，也觉得很吃惊，当初被我们认为是最最绅士而温柔的男人竟然会是这样一副面孔。她换了手机号，烧了当初的那本厚厚的日记，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那种恐惧里不能自己，我接她到我的城市住了半个月，她才慢慢好起来，而我则和我的那个伴和平分手。
一年后，我由于工作调动回到我的家乡，她没有再找男朋友，而我也是孤身一人，我们又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吃饭、看电影、逛街，晚上还会喝酒到半夜，有时也会去网吧包夜，后来，她告诉我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人对她很好，我劝她要小心，网络不可信，她说她算是久经沙场，练就了火眼金睛，会认得出谁是真君子，谁是假小人，我笑她说这好似是一回事，她也劝我早点找个真心人，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白天工作，晚上就听她跟我汇报她的那个网络情人如何如何，我总是劝她小心使得万年船，而她则笑我像她妈一样啰嗦。两个月以后，她说那个网络情人会去找她，而我却去了北京出差。
她在网上告诉我，那个人跟她想象的差不多，人也不错，很实在，很可靠，她告诉我，那个人应该就是她的未来，我从她的文字里感觉到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于是我只好祝福她。
不等我回去，在一个清晨，她打来电话说，他们决定年底结婚，我很诧异，觉得这个决定是不是下的太快了？她却义无反顾。那天，我在公园里一直坐到天黑，喝了十瓶喝酒，回到住处时，已经不息人事，梦里，她一身白纱，笑的很美。
第二天，我顶着头痛走了很多地方，去给她买结婚礼物，当我把那件礼物递给快递公司的司机时，我突然没来由的流下眼泪来，似乎，我要送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见。
一周后，我正在工作，她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她哽咽着，我以为她的感情又出状况了，谁知道她却在感谢我送她的礼物：“你怎么会知道，你怎么会送我这样一份礼物？实在是太美了。”她说着，我其实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让她很惊喜，让她很意外，没有什么可以表达这种感觉，算是一种心灵上的安抚。那晚的星星很漂亮，我站在阳台上抬头仰望，希望上天可以保护这个叫茫茫的女孩子，让她更幸福和快乐。
等我出差回去，她的未婚夫带她去了他的家乡，去见他的双亲，她是带着喜悦去的，我依然白天工作，晚上坐在书桌前上网，等着她传来的各种消息：“他的家乡太美了，水果很好吃。”“他的父母很慈祥，妹妹很漂亮，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一件当地人的上衣，你一定会喜欢。”再之后，她就结婚了，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一切都很顺利，而我，没有参加她的婚礼，我那时候很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结婚那天，我正在遥远的云南，穿着她送我的那件上衣。
再半个月后，当我到上海的时候，她把她结婚当天的视频发来让我看，整个婚礼我带着笑容从头看到尾，她那天，穿着我送她的结婚礼物——一件洁白的，她曾在杂志上指给我看的婚纱，美的像个天使。
他们婚后去了她先生工作的城市去生活，那里有属于他们的一幢房子，一辆汽车，她依然会跟我聊他们的婚后生活，也一再劝我也早早找个人成家，我总说自己很忙，没有时间考虑其他。而后，她便和我渐渐少了联系，因为她要去忙另一个人的世界，她的世界里不再有我了。
我也忙着自己的工作，之后，又开了家小小的店面，也谈过几次朋友，却往往带伤退场，对于这一切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偶尔的联系也是在说她自己的事，而我，还是一个听众，很少发言。她告诉我她认识了新的朋友，还去上课学烹饪，并让我有空去看她，而当时的我，正面临着一场重大的经济危机，一个骗子，骗走了我所有积蓄，我的店铺也面临破产，而我还是一字不提，毕竟，我不能影响她的生活。
再过了一年，我开始从生活的深渊里往外爬，她又一次打来电话时，我便从她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什么，她在电话那边好久才说了一句话：“我离婚了。”之后便是痛哭，我听到了她的肝肠寸断，听到了她的痛不欲生。原来，她的先生有了外遇，背着她跟一个同事有了孩子。她说她知道消息的时候，晕过去一天一夜，后来在医院醒来，医生告诉她，她流产了，以后还不能确定可以再次生育。她回到家倒在床上哭到天亮，哭的嗓子说不出话，直到她的朋友去看她，发现她开了煤气企图自杀。
我不懂怎么去劝慰别人，一直都是，那天我让她等我，等我去接她回家，然后我订了去她身边的机票，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我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像一朵几乎要枯萎的花，面目憔悴到令人不堪直视的地步，她搂着我的脖子，我似乎感觉不到她的体重，她不吃饭，不说话，连哭的力气也没有。我怕她在离开之前就这样死掉，我带她去附近的医院，安排她住下。我回到她的家替她收拾行李，她的事没有告诉她的父母，怕他们伤心，我在她的衣柜里看到了那条婚纱，套着透明的袋子，衣服上似乎还存留着结婚那天的香气，我将她其他的衣物收拾进行李箱里，婚纱另外包装进来，不想再让她看见。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经过医生的调理，她的气色恢复了一些，看不去没有那么凄惨，我将订好的机票给她看，告诉她，我们回家，她看着我，看着机票，再一次的哭出声来，那么多天的折磨，无助，终于有人来守着她。
等我们回到家乡，她不敢回家，我租了房子给她住，让她休养好了以后再回去将这一切都告知家人，用她最好的状态来宣布这件事。
一个星期后，她先生寄来了一张支票，是卖了那套房子的钱和企图补偿她的另外五十万。她拿着那张支票对我说：“你看，我们的婚姻，就值这点钱！”她苦笑着冲我甩了甩那张纸，就像当年，她在我面前甩那条抹布一样，这次，她没有哭。
她在家乡找了一份工作，依然穿着牛仔裤，头发也留了起来，却不再像当年那样嘻嘻哈哈的，沉默了很多，她说，她要学着更加内敛一些，我说，你还是你，不必改变，她却沉默不语。在她过生日的时候，我送给她一份礼物，那是一张照片，是她的先生坐在冬日大雪的傍晚的路旁长椅上，蜷着身体抵抗着寒冷。她盯着那张照片，很久很久。“他因为，那样对待你，被他的公司认为有人品问题，被开除了，卖了车，租了一间房子，他的那个女人也离开他了，因为他变成了穷人。他没脸回家。”我简短地说着，她别过脸去，抹掉脸上的泪水。“我不是要在你生日的时候让你难过，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做了什么，就要负责那个结果，你可以选择回去拯救他，也可以选择一笑置之，你们其实已经，互不相欠。”最后四个字说出来，她的眼泪已经滑落，两个人的世界，到这个地步，说不上谁还欠着谁，也说不清是谁造成了这样的结局，只是，生活还是要继续，怎么选择，全看她自己。她将照片烧成了灰，却依然留在这里，她的先生，成了她永远的过去。
再后来，我们就在这样的春暖花开的日子，坐在开满杏花的午后喝咖啡，她忽而抬起头问我：“当年，是你把我前夫和那个女人的照片寄到他们公司的吧？”我呆了呆，却低头笑了一下，再看向她时，点头承认了。“他该付出代价的，不是吗？”我说。“还打了他一顿？”我又笑了笑，点头说：“打的不算重，也不算轻。不过，他哭了，我才饶了他。”她一下笑起来，什么也没说，却又抬头看我问我：“为什么二十年，你从来不说喜欢我？”我放下咖啡，对她说：“有些事不必说，因为，我觉得，我们这样，也许才更长久，对吗？”她想了想，才点点头，因为我知道，她从来不曾喜欢我，又何必去勉强，能白头到老的，未必是情人。
又过了大半年，她找了新的男朋友，年后，她们结了婚，再过新年的时候，我去喝她孩子的满月酒，这次，我觉得，她可以幸福的生活到老，她和她的第二任先生，会不离不弃了。
那天，依然开满了一树白色的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