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不入流的小说家 第2章
01
从那次突如其来的拜访开始,我又重新坠入噩梦的深渊。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线逐渐变得模糊。我开始分不清究竟是做了一个梦,还是从一个梦中刚醒来。
梦里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奔跑。在阴森昏暗的树林,在结构复杂的建筑楼,在看不到尽头的羊肠小道,背后总有一头庞然大物在追逐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跑向哪里,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下来。但它像是永不知道放弃为何物似的,发誓要将我追到为止。我只能不停歇地奔跑着,试图为自己找到一个藏身之所。
然而,这样的噩梦通常没有结局。每次在我躲藏起来之时,梦就会戛然而止。醒来时往往满头的虚汗,庆幸还好这只是一场梦。但这一次却不一样,因为我看到了梦的结局。
开头并不陌生,仍然是我在拼命奔跑着,身处在一片枝叶繁茂的森林。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没有月亮和星星的缀点,前方只有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逃窜,颇有点像前几年大火的“神庙逃亡”的游戏,只是我并没有主人公那么矫健灵活的身手。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耳边仿佛能听见心脏激烈地撞击肋骨的声音。
刹那间一抹光亮出现在前方,光明带来的吸引力,足够让深陷绝望的人们忽略它是否是个陷阱,而不顾一切地向它奔去。我自然也不能幸免。直到我跑近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幢漂亮的二层小别墅,模样像极了我的家。可走进屋内,满屋子的破落和颓败,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蜘蛛网在墙角肆虐,灰尘在空中猖狂地飞舞,腐朽的沙发里凑近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蚁。不知为何我想要逃离这里,但背后的脚步声,让我没有回头的理由。情急之下我逃进一个房间,钻到了衣柜里,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
陡然间,世界安静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也许它已经走远了,我安慰自己,试图舒缓自己急促的呼吸。可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开门声从柜子外传来。心脏在那一刻骤停,然后以加倍的速度疯狂地跳动着。我狠狠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它就在柜子外面。
脑海里只剩下这一句话。我闭上眼睛,默默等待着这个噩梦的结束。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因为我经历过太多次了,我知道梦的终点就是在这里。然而,梦却远远没有结束。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瞳孔并未感受到任何光线的照射。还是一片黑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我还在那个昏暗逼仄的衣柜里,面前厚重的柜门此刻却仿佛一张轻如薄翼的白纸,任人轻轻一吹就能被打开。
“吱呀”的一声,门开了。光一点点地漏进来,我闭上双眼,等待命运的宣判。在黑暗的世界里,时间仿佛要慢上许多。当我感觉已经过去很久的时候,身边却未传来任何异样的触碰。好奇心逐渐胜过恐惧感,我再次睁开眼睛,有一刹那我以为我已经从梦中醒来了,可是没有。还是那间房间,还是阴暗得密不透风的梦境。只不过,这一次,我站到了柜子外。
那个东西正背对着我,朝着衣柜弯腰站立着。男人模样,中等身材,黑衣黑裤。就连皮肤也是黑的,就像是从墨色的黑夜里揪了一团揉成似的。一阵小孩的哭声渐渐传到耳边,像划破夜空的炮仗声那般震动而凄厉。男人手起手落,宽大而粗糙的手重重地落在他面前的小孩身上,直到哭声小了下去,变成了啜泣和隐忍。男人把小孩从衣柜里拖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搭扣的黑色小皮鞋。我怎么也看不清女孩的样貌,却对她身上的穿着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现在,小皮鞋因为女孩激烈地抗拒而被踢落在地上,裙子也被男人粗鲁莽撞的大手撕破。可他却还像是不满足似的,仍在向里面探索着,白色波点内裤被褪到脚踝。女孩的腿还在抗争着,男人却一把往后扯住她的头发。女孩挥舞起瘦弱的手臂,像是要在空气中抓住一点什么,可是她除了沉默的空气什么也抓不住。
男人露出了黑黢黢的大腿,夹在女孩身上。我站在他们的身后,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痛苦的哀嚎撕破了黑夜的幕帘。那个男人猛然转过头,看着我。
那并不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02
那天早晨,我又是被一阵风给吹醒的,起床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窗户被打开了,咿呀咿呀地正往里面灌着北风。我起床想去把它关上,却发现脑袋剧痛无比,像是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在我的神经纤维上嬉笑打闹,啮噬不停。这个时候,我毫无征兆地想起了若辰。以前每次生病我都是在她的威逼利诱才肯吃药,她总爱调侃我这么大个人了,却总像小孩子一样。
但如今,若辰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自从上次留下纸条离开后,她就显得异常忙碌的样子。平常电话里说不了几句话,她就要匆匆挂掉。这几天,她索性连电话都没有打来过。我觉察到一点反常的意味,但此时胀痛的脑袋让我并无过多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
我就着温水吞下两粒感冒药,然后打开那篇没写完的小说。这几天频繁的噩梦让我精神越来越恍惚,小说还剩下一大截没有完成。但是田佳佳的故事总算是要到尾声了,这个笑起来明亮灿烂的女孩最终也没有逃过被掩埋于冰雪之下的命运。她的秘密也随之被葬下,但总有人循着痕迹,不断地牵扯出了那引人遐思的秘闻。
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消失的秦天依然毫无音讯,剩下的人们焦躁不安地在别墅中各自祈祷自己的命运,可封死的山路和中断的通讯一点点耗尽了他们的希望。叶宸有一种预感,他知道找到秦天就会找到答案。他不想无动于衷。因为他有想要保护的人,那就是他交往了五年的女朋友亦清,他们已经决定明年开春就结婚。五年相处的时光让他们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对方的过往,然后满怀期待地憧憬未来。叶宸看着亦清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这次可以活着出去,他要马上娶她,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然而,上天似乎还没有开够玩笑。当第二个死者出现的时候,叶宸陷入了更加歇斯底里的恐惧。但除了恐惧,愤怒同样也无法按捺。他不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被命运如此戏弄。他有好几次攥紧拳头,冒着漫天飞雪去寻找出路。但是亦清知道,他想要找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出口。
感冒药的效果渐渐上了头,我感到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我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袭,合上眼沉睡了过去。
但不同于以往,这次没有黑暗,没有追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色,白到刺眼的茫茫无边的世界。天地之间的界限无处可寻,我有种像是被囚禁在了水晶球中的感觉。突然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越来越清晰,那是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人。他的身材消瘦修长,穿着一件灰绿色的冲锋衣,从远方走来。他的脚步缓慢沉重,仿佛要把每一个脚印都深深地烙进雪里。劲烈的北风吹得他身体摇摇晃晃的,可他却依然散发出一种淡定和从容,仿佛早已预知了这一切。
他径直向我走来,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个镜头,不断地捕捉那个高个子男人的一举一动。他的身形在镜头中变得越来越高,然后蓦然停下,眼神直视镜头。他的肤色很白,嘴唇毫无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虚弱,一双哀伤敏感的眼睛藏在额前的碎发后。那双眼睛饱含深情地凝视着镜头,仿佛在诉说内心的隐秘。然而他终究还是开口了,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低沉而又无力的嗓音:“你在找我吗。”
“你是谁?”
“我是你啊”,他说。
“你是我?”
“忘记过去的事,忘记我,醒过来吧。”
醒过来……醒过来……男人的声音渐渐游离在意识之外。我猛然睁开眼,闹钟传来规律的滴答声,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一摸额头,上面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滑落到一旁的电脑重新亮了起来,白色文档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方块字。然而在我的意识中,那些黑色的字,正慢慢扭曲、融合成一个瘦瘦高高男人的模样。他抬起头来向我凝望着,清冷哀伤的眼神恰好是我梦中的那样。
消失了这么久,他终于还是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