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7日,农历正月二十四上午十点四十左右奶奶无疾而终,享年94岁。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春风和煦,阳光灿烂,抽芽的柳条泛着青,无名的野花也开了少许。奶奶和爷爷一样,熬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后,安睡在这个温暖、舒适的日子里,再也不醒来。奶奶生前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每年都和爷爷的生日(腊月二十二)一起过,都以为奶奶离世前的苦熬也是等爷爷的祭日(二月初二)那天,但奶奶离世时距离爷爷去世三周年还有一个礼拜。
爷爷临去世前说他要二月初二走,他说让奶奶二月初八走,这样儿孙们给他们每一七上坟的话日子会重合,而且是周末,不影响儿孙们上班,也省去多跑一趟坟地的麻烦。为儿孙们操了一辈子心的爷爷奶奶临了依旧是这样为儿孙做了盘算,每每想起时总有一种悲恸。可是爷爷去世后独留奶奶在这世间又受了三年的孤苦,可能是因为奶奶糊涂忘记了爷爷的约定,也或者无常就喜欢给逝者和生者都留有遗憾,总之,奶奶没有等到爷爷跟她约定的日子便离开了。
奶奶离开时没有爷爷那样果绝,她超过一周时间水米未进,尤其最后的那两天,呼吸已然很艰难了,可是她硬是在一声声刺刺拉拉的“呼噜”声里坚持着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维系。她似乎也舍不得睡去,白天或晚上,只要感觉到有人给她擦脸或者擦干裂的嘴唇时,她都抬头望着,望着,然后举起双手紧紧抓住她头顶的胳膊,无论是谁都拉住不松手。
听着奶奶那隔几分钟才“刺拉”一下的呼吸声,心里几近崩溃。在生离死别面前,人就是这般渺小而又矛盾。我在心底不止一次很不孝地对着爷爷的遗像默默祈祷,希望爷爷干脆早点接奶奶脱离这苦海,但心里又真的很害怕奶奶的艰难的呼吸声再不响起。我们和奶奶站在生死的分界线上互相道别,可是奶奶别过又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子张望,一次又一次,还是下不了决心就此不回头。
都说奶奶还有牵挂,因为她每每望向身边儿孙时眼睛里总是溢着泪水,那种不舍之不舍让人难过到不忍直视。如果没有牵肠挂肚的牵挂,谁又能忍着水米不进的煎熬弥留在这世间?她是牵挂她半生多苦的远方的小女儿?牵挂她亲手拉大最后却未谋一面的几个孙子?还是在这最后一刻她才知道她最疼的小儿子已经早于她大半年离世了,她实在放心不下被小儿子抛下的孀妻弱子?
无论奶奶怎样顽强地抗争,哪怕是每隔四五分钟才艰难地吸、吐一口气。那最后的一点生命力还是剥茧抽丝般离开早已形销骨立的躯体。守护在身边的人都和她一起痛苦地坚持着,无能为力,满心悲怆。
终于她吐出最后一口气后再也没有力气吸入维系心脏微弱跳动的一丝气息了。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那艰难的“呼噜”声就此停息。奶奶好似变成了一只隐形的风筝,挣脱了所有的羁绊,飘飘然不知飘向何方,奶奶又好似轻轻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用心感受的话她似乎就站在你身边,对着你轻轻耳语。
最后一次拉她隐于宽大衣袖中的手,手还是温热的,五指舒展,撇下了一切,什么也不带走。和妹妹最后一次帮奶奶梳理整齐头发,戴好了帽子,然后看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跟平日里睡着了一样,神情安详,除了再也感觉不到鼻息外。直面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就此一别永世再无相见的悲伤。这种悲伤渐渐扩大到想起寿终正寢的爷爷,两位早逝的婶婶,还有突然离世的小叔叔,对他们的记忆也只能停留在最后的那一刻,永远再无后续的交集。假如自己的生命的核心是由这许许多多的亲人组成的一个同心圆的话,爷爷奶奶做了圆心,而今这个圆已早失完整,心也由此空出一大片,任由其它什么都填不满,除了满心悲伤。
燃起一盏灯烛,把灯芯挑得更亮一点,以为这样可以照亮奶奶孤独前行的归途,同时在心里也点燃一盏心灯,以悲伤为灯油,把祈愿做灯芯,让灯花跳动着想念,用心陪着瘦弱的奶奶走过那段最难走的中阴路。
回想奶奶近两年的状况,那是有关生命更深层的悲伤。奶奶在爷爷去世不久便彻底糊涂了,她不认识儿女,生活不能自理,甚至到临终前两三个月大小便失禁,如果奶奶自己能意识到的话她一定无法接受这样活着的狼狈。每个周末回家也只能给奶奶洗洗头、洗洗脚,清洗完假牙再剪剪指甲,打趣地跟她聊天时,我们的聊天总是牛头不对马嘴,有时候笑着笑着眼泪就快出来了。在人世的最后几个月她喜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看她是否睡着了时,她正眨巴着眼睛望着某处,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盯着奶奶看久了,总有一种人世间最大的孤独莫过于此的难过。
那些日子独自开车回家的路上,心里总是浸满了酸楚与悲伤,奶奶下床后不敢走路,完全依靠在搀扶的人的身上小心翼翼的样子;颤颤巍巍端碗吃饭的样子;给她洗完脚让她躺下后她把双脚挪到床边的那团阳光下晒着的样子;每次临走时她总是拉着你的手哭着说“你闲了要常来看我”的伤心的样子;还有古稀之年的母亲服侍耄耋之年的奶奶辛苦的样子……这一切最终都变成了无能为力的哀伤,每回一次家胸口都被撑得隐隐作疼。无奈到极致时我曾暗自想过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与死亡相比,死亡会不会是另一种解脱。
奶奶最终好像读懂了大家的心思,在母亲生病之后不久她便不吃不喝,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是目睹了由生到死的过程之后,有关生之孤苦的悲伤又被死之永诀的悲伤代替。生死之区别只是一口气而已,牵挂、不舍、挣扎、痛苦到最终的永别,这中间的玄妙又有谁解得其中真味?生命更多是悲伤复悲伤。
人初来世间自己哭一声,别人欢喜一会,人终离世,别人哭一场,而自己是否笑一声?人来人往的吊唁,热热闹闹的送别,奶奶的游魂是否做了与己无关的旁观者。熟悉的身影就这样完全从熟悉的世界里隐去,再也无法寻觅时,心底又积累了一些无法言语的悲伤,任由多少眼泪也冲刷不掉。假若一定要找个可以冲淡悲伤的理由的话,那就是送奶奶去的终点,爷爷在那里,五叔、五婶也在那里。奶奶去时阳间有送,阴间有接,奶奶不再糊涂,她是否反而少了些许孤单呢?
送别奶奶的那一晚去旧屋时,赫然看见奶奶依稀躺在床上的身影,定睛再看时床上空空如也,只有母亲怕奶奶的头碰到床头,在床头垫着的毛巾还在,窗头的台灯还在,不觉中心中的悲伤又来了。
春去春还会来,花谢花还会再开,人去人却永不再回来,生命的旅程就是这样,手握一张单程票,没有往返。
斯人已去,存者徒悲,唯愿奶奶的魂灵就此了无牵挂,早登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