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贱奴
高沔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手腕脚踝都上了镣铐动弹不得,嘴里戴了嚼子说不出话。他一时之间想不通自己是被秦季栖抓了还是被海儿汗抓了。直到和其他奴隶一起被驱使到别速部干苦力,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被人贩子卖给部落领主了。
高沔到了别速部之后,白天需要干和成年奴隶一样重的体力活,晚上和奴隶们一起睡在羊圈里。奴隶要和牲畜一起抢泔水吃,像高沔这种从外地买来的异族贱奴,被称为“色目人”,只配吃獒狗吃剩下的。
很多色目人都不去争夺食物了,躺在羊圈里绝食,想饿死自己。高沔每天傍晚都会帮大家打饭,即使被獒狗咬得鲜血淋漓。
“开饭了,大家快吃饭吧。”高沔一瘸一拐地回到羊圈。
“不,我们不吃,我们只想快点死。”奴隶们蜷缩不动。
“若要论自杀,我比你们任何人更应该自杀,我活着简直就是自取其辱,现在任何人来给我个痛快,我都感激他。但是我知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就还有盼头。我不怕死,但我不能自己找死,怎么着也要等老天来收我,我才甘心。”高沔知道,人们各有各的难处,可为了激励大家,他只能这样说。
看到奴隶们都乖乖坐起来吃饭,高沔才舒了口气,拿起投喂畜群的长柄水勺,舀了一勺泔水,退回角落里,捏着鼻子一口吞下,眼泪滑过脸颊落进水勺里。
“你怎么了?”旁边的奴隶见高沔哭了,出言关切。
“没事,泔水的馊味太大了,熏得我眼泪都出来了。”高沔抹掉眼泪,又去打了一勺,心中暗道:秦季栖,勾龙怀,海儿汗,你们还活着,我怎敢死?高氏满门、镇江军、蒙古商队的血仇未报,我怎敢死?
二、药人
数月的奴隶生活将高沔折磨地不成人样,他没有一刻不想逃,却不知道往哪儿逃。他手无寸铁,身无分文,到哪儿都是最低贱的奴隶,像死狗一样被人踹来踹去。
白天繁重的劳作将他的体力耗尽,夜晚无尽的噩梦将他的精神吞噬。梦里梦外皆是无枝可依,无处可逃。
一天,奴隶主将所有奴隶召集起来,宣布一件大事——大萨满要选拔一个药人,去治疗四王子的顽疾。
别速部山高皇帝远,奴隶主打算进贡一两个意思意思得了,于是挑选出五至十五岁之间的小奴隶们进行体检。
“阿爸!额吉!我不要去当药人!”小奴隶们哭作一团。
“你们为什么不想做药人呢?”高沔问身边的小奴隶。
“做药人会变成全身长满毒瘤的怪物!我不要变成怪物!我不要离开阿爸额吉!不要选我!呜呜呜……”
高沔心想:反正我没有父母家人,也不怕变成怪物,与其在这儿等死,不如去做药人。
“我身体好,选我去当药人吧。”高沔毛遂自荐。
一个头戴面具的萨满寻声而来,给高沔号了号脉,检查了眼、耳、鼻、口,又将他全身的关节都摸了个遍。
萨满朝奴隶主点点头,高沔看不见他面具下的表情,但觉指尖一痛,右手中指已被他刺破,鲜血淌进一个盛着不明液体的骷髅碗里。
萨满将碗放在祭台上,双腿开立运起功来。只见他双掌托于胸腹,猛得一吸,碗里的水竟被他隔空吸入口中,在空中形成一条水柱!
高沔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只是一个偏远部落的小萨满,尚有如此功力。若是乞颜部的大萨满,那还了得?我若能学得一招半式就好了。想到这里,高沔更加坚定了去乞颜部当药人的决心。
再看那萨满吸饱了水,转身面向篝火,将水全部喷进火中,然后围着篝火跳起诡异的舞蹈:“我请诸神下凡尘,唤醒众神到人间。人头碗盛童子血,能否使其为药人……”
“且慢!”奴隶主示意萨满暂停,转头问左右侍从:“这个奴才我从没见过,是别速部的吗?”
侍从回答:“主人,他是我们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异邦人。”
“哦?色目人可是没有资格去伺候王子的。”奴隶主审视着高沔。
“不,我不是色目人,我是汉人。”高沔坚定地反驳。
“噗哈哈哈……”奴隶主不禁笑了起来,“你是汉人?汉人比色目人更低贱,是不能做贡品的!”
“为什么?汉人怎么了?我是去救四王子,又不是去干坏事。”高沔又气又急。
“拖出去。”奴隶主不耐烦地挥挥手,高沔便被侍从无情地扔了出去。
此刻他万念俱灰,只想找一个荒芜之地悄悄地死去,殊不知那萨满却看着他被拖走的方向沉默良久。
三、雪暴
“不好了,羊圈里少了两只羊!”
这天傍晚,高沔干完苦力回到羊圈,听到有人大喊丢了羊。
“今天放完羊有没有清点只数?”老奴隶问众人。
“对不起,我忘记数了。”高沔最近精神萎靡,经常丢三落四,他怀疑是自己把羊落在山坡上了。
“明天奴隶主发现少了羊,一定会打死我们的!”几个女奴忍不住抽泣。
“别怕,我一定会在日出前把羊找回来的。”高沔穿上羊圈里唯一一双破马靴,毅然决然地跑了出去。
高沔出去不足一个时辰,外面刮起了白毛风。
“怎么办?那孩子还没回来啊!”女奴们哭得梨花带雨。
“我去找他。”老奴隶向外面走去。
“那孩子穿走了咱们唯一一双马靴,你不能赤着脚出去啊!”年轻奴隶们拦住老奴隶。
茫茫雪山上,狂风如怒兽般呼啸着,席卷起漫天飞雪。雪花如狂暴的银蝶,铺天盖地地狂舞,模糊了一切视线。
高沔孤零零地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他手脚并用地在雪坡上艰难爬行,原本不合脚的破靴子早已不知丢在了何处,此刻他的双脚已然冻成了冰坨子。
他跪在雪坡上嚎啕大哭,拼命捶打着那丈把厚的积雪,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痛苦和悲愤都发泄出来,直到筋疲力尽地倒下。然而当他想到还有血仇未报,便又咬牙撑起身子,继续向前爬。
周围是无尽的苍白与寂静,只有雪暴肆虐的轰鸣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冰冷的雪花无情地抽打在他的身上,寒意如毒蛇般迅速钻入骨髓。他的眼前除了飞舞的雪花,再无其他,仿佛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头顶的天空也被飞雪遮蔽,暗沉沉得如同末日降临。狂风在耳边怒号,仿佛要将他卷入无尽的深渊。
第二天早晨,放牧的奴隶都被抓了起来,他们即将为走失的两只羊付出生命的代价。
正当奴隶们即将被处死的时候,一个“雪人”匍匐而来,正是和暴风雪搏斗了一整夜的高沔。他冻僵的双脚早已不能行走,从山坡爬回来爬了一夜。
“羊是我弄丢的,找回来一只,还有一只,我用命赔,不要迁怒于人。”高沔剧烈地颤抖着说完这句话,便不省人事了。奴隶主本想将高沔制成人皮鼓,而他的女儿女婿却提议将高沔送去角斗场。
四、决斗
高沔被扔进铁笼,运往了位于部落中心、由奴隶主的女儿和女婿经营的角斗场。
高沔环顾四周,高耸的石墙围绕着整个角斗场。门前的广场上摆放着一些古老的雕像,描绘着昔日英勇的角斗士。
角斗表演即将开始,奴隶主的女儿将一群群观众迎了进来,女婿则打开笼子,揪住高沔的头发,将他拖拽到巨大的椭圆形竞技场上。
竞技场的中央是一片沙土铺就的擂台,上面留下了无数战斗的痕迹。擂台四周有一圈圈的观众席,高高地耸立在角斗场四周。观众席上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兴奋的味道,人们簇拥在一起,期待着一场激烈的角斗表演。在嘈杂的欢呼声中,奴隶主女婿从另一个铁笼中放出了一匹白眼狼王。
高沔站在擂台上,小小的身体在凛冽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颤抖,好像被白眼狼王嚎一声就能散架似的。他紧握着利剑,紧盯着眼前的白眼狼王,心中回忆着祖父曾教过自己的五旦七声剑法。
五旦剑法和七声剑法是两套相对独立的剑法,七声剑法原是五旦剑法的克星。高沔的祖父高四郎在世时将两套剑法融合,在对立中找到了统一,比单使强上数倍。若是年轻时的高四郎或是白剑恶遇上这恶狼,自然不足为惧,但高沔还是个孩子。
高沔想起祖父曾说过的话——一决生死之际,关键在于临场发挥。强者面临劲敌时,大脑是紧张的,身体是自如的。弱者面临劲敌时,大脑是空白的,身体是僵硬的。高沔以前听不懂,如今明白了。面对三丈之内的白眼狼王,根本一招半式都想不起来。
白眼狼并非生于漠北,而是奴隶主的女儿女婿从长白山引进的品种。它不怕响,不怕火,是角斗场的镇场之宝。
它全身覆盖着厚厚的白毛,同冰雪般冷酷的双眼透露着无情的凶光,一步步向高沔逼近。高沔深吸一口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旦”是龟兹语音译而来,意译则为“均”,是招式的单位。七招为一均,五均即三十五招。高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回忆全部,只能想起哪招便使哪招。
高沔正在回忆剑招,白眼狼王突然伏低身子,猛地向高沔扑了上来。高沔一个激灵,向右窜了出去,合扑在地,险些被狼爪扑着。
高沔感到有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此时也顾不上是鼻涕还是鼻血,赶忙拾起利剑,转身朝向恶狼。
白眼狼王扑空,甩头扬爪向高沔头部挥来。高沔整个胸腰向后倒,反手将剑杵在地上撑住身体。白眼狼王当头一爪,高沔明白此时闪躲必会伤腰,只能结实挨了巴掌,登时被扇飞了出去。
高沔摔倒在冰冷梆硬的地面,幸亏他年纪小筋骨软,否则必定残废。五脏六腑剧烈疼痛,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白眼狼王彻底被激怒了,可见它龇牙咧嘴的模样,高沔反而笑了。祖父说过,白眼狼王其实很笨,每次捕猎都有军师——狈为它谋划。狼王离开了狈,不过一介莽夫。
高沔围绕着擂台与狼王周旋,尽量拉开距离。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年前的记忆——母亲在与秦季栖的死士一番激战后,身中十几刀,被几十支箭射穿胸膛。
自从在黄土高坡上坠马摔伤头部后,高沔一直想不起来母亲遇害当日的情形。直至今日,他才记起母亲最后是为了保全自己,被秦季栖的弓弩手射中几十支箭后死去的。
一瞬间,三十五路剑招也同时浮现在高沔心中。剑光闪烁,舞出一道道华丽的弧线,唱响了命运的悲歌。他灵活地躲闭着狼王的利爪,同时左右佯攻。白眼狼王被这波诡异的剑招耍地左右茫然,应接不暇,一股脑站了起来,高沔借机一剑刺向狼王的胸口。
白眼狼王避无可避中了剑,鲜血喷涌而出,不顾一切地张口咬住了高沔的左臂,硬生生扯下一块肉。高沔此时也顾不上疼,奋力向角斗场中央耸立的神像奔去,却又被狼王拽倒。高沔转身用剑劈砍狼头,却仍挣脱不开左臂。
高沔心知左臂八成保不住了,于是趁胳膊还没有被咬断,奋力捅进了狼王的喉咙里。见狼王难受得合不上嘴,高沔心中发狠,将整条胳膊都伸进去,将狼胃整个掏了出来!
狼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向高沔,高沔猛冲两步攀上神像。这是蒙古战神通天神将的雕像,他弓步而立,弯弓搭箭,目光炯炯。高沔左手挽住通天神将的弓,稳住身形,转身一剑刺入狼王咽喉,白眼狼王当场毙命。
雪过天晴,通天神将深邃眼眶中的积雪化成水滴落下来。高沔仰头喝了几口,便无力地滑落下来,背靠着神像喘息。
“好!”观众们都站了起来,大声地喝彩,兴奋地拥抱,只有一个瘦削精干的高个男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这个冷漠的男人吸引了奴隶主女儿的目光,她走到男人身边问:“这位老爷,您下注了吗?你赌谁赢?”
男人眼神冷冽:“可汗三令五申,禁止杀人游戏,你们还敢做这样的营生,将可汗的旨意当作耳旁风吗?”
奴隶主女儿见来者不善,立刻换了嘴脸:“可汗?哪个汗?我们别速部曾经依附于泰赤乌部,如今泰赤乌部早已易主,我们也无需听命于任何人。”
男人冷笑一声,脸上仍看不出任何情绪:“老规矩,这孩子赢了狼王,他自由了。”
“规矩?谁的规矩?老娘的角斗场,老娘就是规矩!我家的奴隶,生死由我说了算!”奴隶主女儿说罢三击掌,奴隶主女婿便又放出了一匹雪狼王。
雪狼王发出一声低嚎,用前腿猛力击打地面,激起了一片冰雪飞舞的气浪。观众们回到座位上,再次紧张了起来。高沔扶着神像站起来,举剑向雪狼王冲过去。与此同时,雪狼王也向高沔扑来,瞬间到了高沔身前。高沔招式依旧凌厉却没了力气,利剑被雪狼王一掌击飞。
雪狼王锋利的牙齿冲着高沔纤细的脖子咬了下去,与此同时一支钢箭穿透了雪狼王的胸膛。一人一狼同时倒地,各自身下蔓延出一滩鲜血。
五、赤莲
“谁干的?”奴隶主女儿大惊,却见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瘦高男人身上,那支钢箭就是瘦高男人射出的。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砸老娘的场子?”奴隶主女儿冲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领骂道,“这匹雪狼王价值连城,你赔得起吗?”
奴隶主女婿忙过去查看雪狼王的情况,却见钢箭刺穿了雪狼王的心脏,卡在两根肋骨之间拔不出来,好俊的箭术!
“混蛋!”奴隶主女婿扬起拳头挥向瘦高男人。
“他好像是哲别将军。”
“什么?他是凶神哲别!”
有几个观众认出了瘦高男子的身份,此人正是传说中长着铜的额颅、凿子似的嘴、铁的心、锥子似的舌的蒙古四獒之首——凶神哲别!
听到凶神哲别的名号,现场一片哗然,众人四散奔逃,角斗场片刻间空无一人。
奴隶主女婿的拳头停在半空,眼里的狂妄瞬间变成恐惧:“您真的是哲别将军?”
男人抬手掐住奴隶主女婿的下颌:“问问你的老丈人,还记得二十年前从这儿杀出去的小奴隶——只儿豁阿歹么?”
“只儿豁阿歹是谁?”奴隶主女婿惊恐万分。
“二十多年前,只儿豁阿歹就像这个男孩一样,被你老丈人一家虐待、奴役。他十二岁那年,孤身杀出一条血路,闯了出去。”男人面无表情,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小时候听阿爸提起过只儿豁阿歹这个名字。”奴隶主女儿这才想起来,只儿豁阿歹就是凶神哲别的原名,昔年叛逃的小奴隶,如今成了铁木真汗麾下的一员大将。
哲别登上擂台,看清了高沔的容貌,一张娃娃脸上布满血痕,已然没了生气。
哲别伏下身子,轻轻地捧起那具小小的躯体,转身离去。
高沔躺在哲别怀里,鲜血滴落下来,开出一路赤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