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前1708年,夏都斟鄩。
雨下了七天七夜。
黄河水像一头挣脱锁链的野兽,撞破堤岸,浑浊的浪头裹挟着断木、牲畜尸体,还有两岸来不及收割的粟米,咆哮着漫过平原。第七日黄昏,水退了,在城西十里外的河滩上,留下大片淤泥和两个奄奄一息的庞然大物。
老渔夫姒犬是第一个看见的。
他本想趁着水退捡些柴火,走近那片泛着水光的泥沼时,脚下忽然踩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低头,浑浊的泥水里,露出一片黑褐色、纹路如裂甲的巨大背脊。
他吓得倒退三步,跌坐在泥里。
然后他看见了第二个,稍小一些,伏在十步外的浅坑中,粗壮的尾巴无力地搭在泥岸上。它们身长近丈,背甲如铁铸,吻部突出,即使紧闭着,也能想象出那两排交错獠牙的森然。它们的腹部微微起伏,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嗬……嗬……”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泥浆的泡沫。
姒犬的膝盖软了。
“龙……龙神!”他连滚爬,手脚并用地往回逃,声音劈了叉,“河滩上!两条!活的龙!”
消息像野火撞上东风,半个时辰就烧穿了斟鄩的十二道坊门,直抵王宫。
第十四任夏王孔甲正站在高高的祭祀台上。
玄色冕服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冠冕前垂下的十二旒玉珠,随着他跪拜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冰冷的声响。香炉里,青烟笔直上升,在潮湿的空气里很快散开。
他闭着眼,嘴唇无声翕动,向先祖祈求。尽管他心里清楚,北边的有扈氏已三年未纳贡,东夷的斥候最近频频出现在边境,朝堂之上,几位手握兵权的方伯近来奏疏的措辞,也越发暧昧含糊。
“大王!大喜!天降祥瑞!”
内侍几乎是扑进殿门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咚”的一声闷响。香炉里的灰烬被风带起几缕。
孔甲睁开眼。
“说。”一个字,压在喉底。
“城、城西河滩!”内侍抬起头,脸上是狂喜与恐惧交织的扭曲,“洪水冲来两条神龙!一雌一雄!百姓都跪着磕头,说是上天赐福!”
孔甲的手指蜷了一下。握在掌心的温润玉璧滑脱,“哐当”一声砸在祭台坚硬的石角,裂成两半。他没有低头去看,而是直接站起身,玄色广袖带翻了身旁的青铜香炉。
器物滚下台阶的轰鸣,在空旷的祭殿里回荡,香灰泼洒如一场灰色的雪。
“备车。”孔甲的声音不高,却让殿中所有侍从齐齐打了个寒颤,“现在。”
河滩上黑压压跪满了人。
泥水浸透了他们的麻衣膝头,却无人敢动。孩童被母亲死死按在怀里,连呜咽都被捂住。所有人的目光,既敬畏又狂热,投向泥沼中央那两个一动不动的巨影。
孔甲的马车碾过泥泞,在距离巨兽三十步外停下。他下车,赤舄直接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浆。冕旒下的眼睛,穿过晃动的玉珠,死死锁住那对“祥瑞”。
它们确实……非同凡响。
庞大的身躯宛如搁浅的小舟,背甲在阴霾天光下泛着幽暗、潮湿的光泽,似铁非铁,似石非石。雄兽的尾巴忽然缓慢地摆动了一下,泥浆“哗啦”溅起,引得远处人群一阵压抑的惊呼。
孔甲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真是龙……”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璜,那上面雕刻着古老的夔纹,“上天示警……不,是赐福!夏室当兴!”
随行的太卜蔡史须发皆白,此刻上前半步,低声道:“大王,此确为亘古未见之吉兆。然神兽非凡物,既临尘世,需得善养。若任其曝露荒野,自生自灭,恐……恐失天眷,反招祸端。”
“养?”孔甲猛地转头,玉珠剧烈晃动,“谁会养龙?”
蔡史沉默垂首。
身后随行的贵族卿大夫们,身着华服,头戴高冠,此刻却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他们自幼诵读典籍,自然知道那个遥远的传说:舜帝之时,有豢龙氏董猊,擅饲龙御龙。但那已是四百年前的旧事,豢龙氏一脉早绝,御龙之术亦成绝响。
孔甲的目光扫过这一张张惶恐、茫然、若有所思的脸,最后落回泥沼中那对“神兽”身上。它们的气息似乎更弱了,雌兽的眼睛半阖,仿佛随时会彻底闭上。
一股混合着兴奋与焦灼的火,烧灼着他的肺腑。
他必须抓住这个“祥瑞”。必须。
“传旨。”孔甲提高声音,河风将他话语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砸在每个人心头,“举国寻访能驯养神龙者。凡成者,赐氏‘御龙’,封侯,赏千金,膏腴之地百顷。”
旨意如惊雷炸响。
当天傍晚,羊皮告示就贴遍了斟鄩的城门、市集与社庙。朱砂写就的赏格鲜红刺目,不识字的围着识字的,听那诱人的承诺被一字字念出:“封侯……千金……百顷良田……”
无数人的眼睛,在暮色里燃起幽火。
三天后,第一批自荐者就挤满了河滩旁的官署。
第一个是来自东夷的巫祝,自称能与鬼神沟通。他披着由上百种鸟羽缀成的五彩法衣,在泥滩上跳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舞,骨铃乱响,口中念念有词。最后,他抽出一把镶嵌绿松石的青铜短刀,宣称需取龙血画符,以定神魂。
他蹑足靠近雄兽,刀尖对准其前肢一处看似柔软的鳞隙。
雄兽的尾巴,忽然扬起,如巨鞭般横扫。
“啪!”
巫祝连人带刀被抽飞出去三丈多远,一头栽进旁边积水的泥坑。五彩羽衣上的鸟毛脱落大半,在水面上可怜地漂浮。他挣扎着爬起来,满脸污泥,哪还有半点神秘,连滚爬地逃了。
第二个是南疆来的猎户,声称祖上曾捕过蛟。他带来特制的浸油渔网和带倒钩的青铜矛,趁着午后两条巨兽最为萎靡时,带着三个徒弟悄悄围上。网撒出去了,钩矛也掷出了,精准地挂住了雌兽的背甲。
雌兽只是张开了嘴。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拇指粗的浸油麻绳应声而断。青铜矛钩在它背甲上刮擦,溅起一溜火星,却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猎户脸白了,落荒而逃,一只草鞋深深陷在泥里,也顾不上捡。
第三个更离谱,是个云游方士,捧着一罐“九转金丹”说要喂龙,可延寿百年,通灵天地。连续受挫的孔甲耐着最后性子让他试。方士战战兢兢挪到雄兽头侧,颤抖着手打开陶罐。
雄兽忽然昂起头颅,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吼叫,带着浓重的腥气。
方士魂飞魄散,手一抖,陶罐摔在石头上碎裂,里面滚出十几颗黑乎乎的泥丸,散发着古怪草木气。
孔甲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暴雨前压城的黑云。
“拖下去。”他只说了三个字。
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捂住方士的嘴。方士死命挣扎,眼睛瞪得几乎脱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气音。他被拖向远处的刑场。那天,刽子手没用惯常的斧钺,而是用上了专门处置重犯的青铜钳。
凄厉的的惨叫声,顺着河风飘了很远,在河滩上跪拜的百姓头顶盘旋良久,才渐渐消散。
那之后,河滩附近多了三具不成形的尸体,另有六个“尝试失败”的被公开施以阉刑,赶出城池。百姓开始窃窃私语,说这两条“龙”怕不是祥瑞,而是灾星,是黄河水神发怒送来的警告。
孔甲充耳不闻。
他每日必至河滩,站在同一块高地上,看着那对巨兽在泥水中气息奄奄。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炽热,带着孤注一掷的偏执,像一个赌徒盯着骰盅里即将揭晓的、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掷。
“必须养起来。”他对亦步亦趋的蔡史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是上天予朕的试炼。过了,夏室便能中兴,四海宾服。”
蔡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将身子躬得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