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沈姜怎么没见过那场面,他太见过了。其他的不说,有一次他一大早去赶着开会,从巨无霸大型卖场楼东面,道路两旁,跟随着静默的长龙移动到生命科学园站,再转上二层的地铁站台时,本来摩肩接踵,拥塞前行的队伍里,一色的年轻人就够沈姜难堪的———他是唯一的中年人,只有年轻人,而且是外地漂在北京的年轻人,才这么早起床赶着去上班。还有一点,就是每一段路口,转弯的楼梯,直至乘车站台上,都有一个维持秩序的穿制服戴袖箍人,在大呼小叫“别停下,跟上跟上!”沈姜脑海里出现的是,电影里监狱服刑的犯人,或者战场上被押解的俘虏。
上了地铁站台,哇!这才真正让沈姜叫苦连天了。这哪儿是在乘地铁,简直就是往罐头盒里塞肉啊!
站台上,塞满排着看不出队形的年轻人,小伙子们自然不必说,大姑娘小女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高跟鞋平底鞋,儒雅娴静的,动作粗鲁的,此时此刻,都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唯有一个姿势,翘首以盼,跃跃欲试,只要列车进站,就像飞蛾扑火般疯狂地往车厢入口处拥。
着黄衣戴黄帽,手挥小旗的大妈大叔,扯着嗓子大喊:“别急别急,别挤别挤!别挤啊,先下车后上车,嗨!嗨!嗨!我老天呢!”
其实,这些大妈大叔的喊叫声,也就是做做样子,他们挥动着的胳膊,在空中不停地哗啦着,一方面指挥,一方面护着自己,别被潮水般人流给涌到地铁与车的细缝里。
亏的北京大妈大叔的嗓门大,换别的地方,比如上海杭州阿姨的纤细娇嫩嗓门,早就撕裂声带了。
这还不算什么,要说最惊心动魄的还要数下一刻。地铁停稳后,车门打开的一瞬时,哗啦——吭哧——哎呦———,马上上演一场车厢内外拼命挤压抗争,争先恐后进入和出来的拼杀。车厢里身贴身如沙丁鱼罐头,不过,这些沙丁鱼是活着的; 外面守在车门两侧的男女,身体像一条条竖立着的,浑身带磁性裹着布片的铁棍,玩命地贴上去,贴到正在挤出的活的沙丁鱼身上。任由里外都失去斯文和面子的男女身体挤压。
被阻塞在车里出不来的几个大喊:“我还没下去呢!”
黄衣大妈忙解围,亮起响亮的嗓门:“先等活儿,先旁里边的下来!”说着变往里面推人而为往外拉人,“先下两个,让里边的先下来———你倒是下不下啊?”
“下呀,下不不去呀!”
“挤呀!你不挤,怎么能下来呢!”
嘿!被困在沙丁鱼罐头里的小伙子,拼命划拉手臂,终于从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肉酱里,游了出来。
然后黄衣大妈顺势一缩胳膊,胳膊弯曲成推车的架势,摁着尚且吊在车门外面,突出的屁股肩膀,以及小腿脚丫子,露她了每天那最拿手的一招,“嗨哟!往里去!一二三,关门———远在百米以外的车头,似乎能听到她的命令,哐拉,然后没声了,车门关到半截被那些露在车门外的屁股、胳膊、小腿、脚丫子,挡着,纹丝不动。“再来,嗨哟———”,大妈的姿势像极了当年的欧阳海,随着大妈最后一声嗨哟,那些屁股胳膊小腿,被压紧捆扎成一大捆可伸缩有弹性的货物,硬塞进去了。
“开车!”黄衣大妈洒脱地立马立正,口里吹响铜哨声,开向西二旗的又一列早班地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