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难免伤感,以为把苦囫囵吞下,就一切风轻云淡,实则不然。这二十多年的苦,任凭我如何咀嚼,卡在喉咙,积郁成疾,是无奈,是悲情,是每一个夜里的噩梦。
那天之后,家如高楼倾塌一样,那个夏日天寒地冻,一股荒芜的气息笼罩四野,我的家在四野之中,飘忽不定,终模糊不见了。后来我听母亲和二姊说,那天她看到血花飞溅,恶霸倒下,太害怕了,就一个劲地向城西的三叔家跑去;爹狼狈而疲惫地在夜里徒步了几十里路,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了玉米地;哥哥带着嫂子连夜赶回了岳母家;而我和三姊就寄宿在二姊家。
不知过了几个月,母亲回来了,她满脸忧愁,四十八九的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她一说话就流泪,那时我不是很懂事,但看出来,母亲是真的伤心,就连忙去给她擦眼泪,她摇摇头说:“妈不哭了,你们还这么小!”但说完之后,眼泪又扑烁扑烁地掉下来。
所幸恶霸没什么大碍,但想讹诈些钱,父母都是农民不懂文化,他们对法律也不懂,在邻居们的劝说下,选择了走法律程序。我和母亲回到了原来的家,母亲本不打算带我回的,但我死活要跟着母亲,没办法才把我带回来。
一进家门,一片死气深深,玻璃全碎了,那天晚上做好的小米粥还在锅里瘫着,已经发霉变成了红色,锅台上放着已经盛好的一碗饭,看着里面的肉多些,我想那应该是妈特地盛给嫂子的吧,还没来得及端过去。现在已经布满了灰尘。父亲的一双锄地的布鞋,沾满泥巴,横七竖八怏怏地躺在那里,像似一个哭泣的流浪的孤儿。我莫名的心酸,又不知道爹如今在哪里。看着母亲泪眼婆娑,我硬是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那个夏季,在我的记忆力,没有白天,可能是因为家里没电,晚上一片漆黑,也可能是因为每个人内心的愁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映象。总之,是黑暗的。
过了几个月,乡派出所的决策下来了,让我们赔恶霸5000元。前年给哥哥娶媳妇花的加上被哥哥岳父骗去的,家里已是空空。父母就四处借钱,受了很多亲戚的白眼,父亲最亲的弟弟,也就是我二叔,不让父亲进家门,二婶还说了一些热讽冷嘲的话,也许他们认为我们家完蛋了,帮不帮都一样。父亲想到曾经帮弟弟娶妻,不顾自己家带弟弟看病,难免一阵心寒。后来是父亲早些年结下的一个朋友,在我们家不济的时候,把我们一家人安顿了下来,爹就在附近的矿上找了一份下井的工作。
就这样,我们返回了老家。想当初,爹不顾一切地要从家乡往外走,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孙再下煤矿,要哥哥好好读书,白天教育,晚上教育,希望他改变命运。很显然,父亲的愿望没有实现,哥哥成了一名修理工,19岁就娶妻21岁生子。更难料的是,最后还是蛰回了老家,父亲又干起了脑袋编在裤腰的生活。
记得,那时已是秋天,庄稼业已成熟,村里的人们都在忙着收割,因为父亲在老家,母亲就带着我和三姊回到这个伤心地收割黍子。由于收割的晚了,风一吹,饱满的黍粒像胖嘟嘟的婴儿,从娘胎里蹦出来,可把母亲心疼坏了。接着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就这样,母亲不分昼夜地把庄稼收割了回来,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还清帐,才能不挨饿。
五年前父亲举家搬到这个村子,喜欢这里广阔的田地,平坦的路面。他想尽他最大的能力,给哥哥挣取上学的机会。农忙时他在土地上尽情地挥洒汗水,闲时赶着毛驴车收破烂儿。慢慢地家境也好了起来,母亲在家里养了几头猪,过年过节都有肉吃,父亲偶尔帮别人盖房子,和水泥,获得一些酬劳,母亲也会给我和三姊买新衣服。我们家搬出来,过得好的消息在家乡那边渐渐传开。有羡慕的,有祝福的,也有动着脑子想坐享其成的。很快这样的时光戛然而止了。
哥哥的岳父好吃懒做,又爱赌博,欠了许多外债。他就看准了父亲的老实巴交,想要和父亲结亲。哥哥那年19岁,就在糊里糊涂中成家了。对于这门亲事,我妈是一万个不愿意,奈何她一个妇女,很多事做不了主。从此我们家就变成了嫂子的家,他们一家就在我们家天天吃着,喝着,还挑拨着。家庭矛盾多了起来,父亲不堪重压有要离家出走的念头,最终走到火车站买了票没狠心地踏上车。嫂子还挑拨着二姊和二姊夫的关系,二姊常常哭着回来,却什么也不说。直到后来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深秋来了,寒风瑟瑟,父母终于把钱凑够了,去了派出所。父亲用他多半年的屈辱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同时父母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家也变得一贫如洗。我还是看到父亲的沧桑和无奈。那一年,虽然辍学在家,但好像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