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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一分为二还能活吗?放到现实中,这委实是个不值得答复的问题。然而,受《山海经》的洗礼,不免觉得这世上有着各种奇形怪状之人物,有贯胸国那些胸口有着大洞的人,有独目人、三头人、扭着麻花腿的人,更有刑天这个被黄帝砍掉了脑袋之人,以乳为眼,以脐为嘴,不屈不挠继续与黄帝为战。甚至现代医学中,那些连体人被手术分割后依旧能成活。那么分割成两半的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存活吧!
很玄幻,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就为大家讲了这么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的故事,大家姑妄看之,看着看着或许能读出不一样的意味来。
小说讲述了一个在战争中被炮弹炸成两半的子爵梅达尔多,他的右半边回到故乡奥地利,气死了为他担心的父亲,将一直爱护他的奶妈赶到了麻风村,给故事的讲述者他的外甥送了毒蘑菇,将看到的动植物都破坏成与他一样的右半边,他还爱上了一个牧羊女,威胁诱逼她嫁给他,想要把她关在自己的城堡里。
不久后,子爵被炸飞的另一半经隐士救活也回到了家乡,他挽救受伤的动植物,不顾穷人的悲苦现状要老幼吃好喝好,经常救助麻风村的麻风病人并对之说教。神奇的是,他也爱上了牧羊女,并时刻注意培养牧羊女高雅的情操。
卡尔维诺的小说是魔幻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结合,在他的小说中,现实不是以直陈的方式展现,而是通过各种现代主义的表达手法来展示:嘲讽、奇遇、魔幻、童话、寓言。
现实主义重现了事物本身,故事中通过马夫库尔齐奥的指引,真实再现了战争的残酷与可怕,战争中人命如草芥与人的麻木。而通过故事讲述者的眼睛,看到穷人缺衣少食的现状与在绝对的压迫下的逆来顺受,看到在残暴的刑罚下人们的麻木与可怕的由善向恶的漫延变化:
僵直的尸体和死猫悬挂了三天,起初谁也不忍心去看。但是人们很快发现那是颇为壮观的景象,我们对这桩惨案的认识也起了变化,产生出不同的感受,对于卸下尸体和拆毁大绞刑机的决定感到很是遗憾。
而现代主义摒弃了常规的写实,提倡从人的心理感受出发来表现生活对人们的压抑和扭曲。吃人肉的吉祥物仙鹤,被死人瘟疫感染的死亡代名词秃鹫之群亡,指路的手指仅仅是为了拿走死人手上的戒指。战争的可怕就在于此,全面无区别大范围地影响全局,使得人们的心灵以异化扭曲的面目呈现。
变形的人物,荒诞的故事,卡尔维诺巧妙地将传统与现实完美结合重新架构。小说通过被炸成两半的半身人,及合二为一的完整体,表现出了对现代文明异化的批判与忧虑,这使他的小说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与张力,也使他成为由现实主义过渡到现代主义文学的大师。
阅读就像在丛林中前进。我们在其间穿行。
在这个荒诞的寓言故事里,恶的一半是不幸的也让人同情,但他以同样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破坏与毁灭,给地位不如他的人以痛苦和折磨,不完整,那就都不完整吧!世界看我,我看世界就保持一致了。
恶破坏着原有的秩序与制度,使现实的存在成了一种血腥与恐怖的存在。“人们听见他的马蹄声就逃开,比麻风病人伽拉特奥从身边走过时还要恐慌,连孩子和牲畜也都带走。”
而好的一半坚持着无原则的宽恕与仁爱,死板又迂腐可笑,用教条主义和所谓的文明束缚着大众的道德与行为,远离实际想要理想化地解决生活中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而对坏人他也抱着一颗同情怜悯之心,想要去教化影响坏子爵。
教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轮流站岗防范他,麻风病人在他的教化下没有了之前的快乐,欲反抗恶势力的民众在他对恶的仁慈下上了绞刑架。善的子爵也不糊涂啊,他清楚自己在众人眼中的观感,“我一心想对别人的不幸给予救助,也许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反而加重了他人的不幸。”
极善与极恶,本应是对立的关系,却在这里不同程度都给人造成了极度的困扰。世界形成之初,人本是善恶的综合体,善恶平等地并存于人心,善不曾受称赞,恶也不曾遭唾弃。可是后来由于人类的贪婪与厌憎,他们开始分化对立。可人性的复杂化就在于此,哪里有什么简单的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在善恶之间作者还描写了中间地段的闪避人群,左善右恶的冲突中痛苦撕裂着神经,无处安身时只想要有个躲避的空间,他们都在自己的命运面前仓皇逃遁:子爵的父亲把自己关进笼子里,与鸟儿同吃共住,默默等待战场上儿子的归来,却等回残缺的身躯与灵魂;被两个半身人爱上的帕梅拉,逃进山里与山羊鸭子为伴,却还是摆脱不掉两个子爵的纠缠;所谓的医生不看病,却关注于蟋蟀的身体健康和去坟地里收集鬼火,但在最后却神奇地把两个半身人融合成一个整体。
分裂后两个个体以对立冲突,相互不容的面目呈现,但他们的根源来自一个整体,对于这份不完整有着共识:
右半边说,我原来是完整的人,那时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自然而混乱的,像空气一样简单。
左半边说,我过去是完整的,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这就解释了他在战场上一无所知,对马夫的指引和看到的惨状也没有什么感知,被战争破坏的社会秩序与混乱之态在他看来是新鲜的体验。那时他不曾预料自己的可怕命运,不曾料想自己也免不了身在其中,被破坏被重组。
那时的状态也是被作者唾弃的“愚蠢的完整”,虽然形体是完整的,但意识是模糊的,战后对社会的重创并没有反映到这些富裕优越的年轻人身上。
左半边说,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也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
右半边说,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你也将会愿意一切东西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变成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中。
经历过方知看似寻常的存在是一种幸福,才会悔然醒悟而渴望新的完整,对人生对社会有了新的认知、包容与期盼,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恢复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对事业的追求。当人们不再退让不再躲避,直面遇到的种种问题,思考、推断、解决,也许过程是艰难而漫长的,但终将还一个清明于世间。
故事的结局可以说是个大团圆结局,残缺的两部分为了爱情而决斗,双双负伤后被医生重新缝合为一体,“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
可是残酷的创痛之后不可能还会一样的,经历过分裂与残缺才能更真切地体会人间的寂苦与悲欢,世界以一种清晰的认知存在。旧的一切被打破,新的秩序将重生。
“我对于文学的前途是有信心的,因为我知道世界上存在着只有文学才能以其特殊的手段给予我们的感受。”作者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引领大家感受文中的奥秘:感知善恶,感知分裂与完整的意义。
其实,从内容和形式上来说,这部小说同鲁迅的《故事新编》一样,都颇有将“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味道。将想要表达的主体隐匿在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或者是改头换面的神话传说中,让读者自己去故事中发掘领悟。不同的读者,感知到不同的内涵不同的韵味。余音袅袅,内有乾坤,这也是这类小说的神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