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百三十八,唐纪五十四,宪宗昭文章武大圣至神孝皇帝上之下
元和四年,己丑,公元809年
1、秋七月壬戌,御史中丞李夷简弹京兆尹杨凭,前为江西观察使,贪污僭侈。丁卯,贬凭临贺尉。夷简,元懿之玄孙也。上命尽籍凭资产,李绛谏曰:“旧制,非反逆不籍其家。”上乃止。
皇帝的心意比法大,关键是本人是不是愿意受法律限制
2、凭之亲友无敢送者,栎阳尉徐晦独至蓝田与别。太常卿权德舆素与晦善,谓之曰:“君送杨临贺,诚为厚矣,无乃为累乎!”对曰:“晦自布衣蒙杨公知奖,今日远谪,岂得不与之别!借如明公他日为谗人所逐,晦敢自同路人乎!”德舆嗟叹,称之于朝。后数日,李夷简奏为监察御史。晦谢曰:“晦平生未尝得望公颜色,公何从而取之!”夷简曰:“君不负杨临贺,肯负国乎!”
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忠臣也出于诤友之门
3、上密问诸学士曰:“今欲用王承宗为成德留后,割德、棣二州更为一镇以离其势,并使承宗输二税,请官吏,一如师道,何如?”李绛等对曰:“德、棣之隶成德,为日已久,今一旦割之,恐承宗及其将士忧疑怨望,得以为辞。况其邻道情状一同,各虑他日分割,或潜相构扇。万一旅拒,倍难处置,愿更三思。所是二税、官吏,愿因吊祭使至彼,自以其意谕承宗,令上表陈乞如师道例,勿令知出陛下意。如此,则幸而听命,于理固顺;若其不听,体亦无损。”
一方面传递朝廷意思,一方面也不会立马翻脸,又有面子又有里子,李绛的思路考虑到各方面利弊,还是很有建设性的
4、上又问:“今刘济、田季安皆有疾,若其物故,岂可尽如成德付授其子!天下何时当平!议者皆言:‘宜乘此际代之,不受则发兵讨之,时不要失。’如何?”对曰:“群臣见陛下西取蜀,东取吴,易于反掌,故谄谀躁竞之人争献策画,劝开河北。不为国家深谋远虑,陛下亦以前日成功之易而信其言。臣等夙夜思之,河北之势与二方异。何则?西川、浙西皆非反侧之地,其四邻皆国家臂指之臣。刘闢、李锜独生狂谋,其下皆莫之与。闢、锜徒以货财啖之,大军一临,则涣然离耳。故臣等当时亦劝陛下诛之,以其万全故也。成德则不然。内则胶固岁深,外则蔓连势广。其将士百姓怀其累代煦妪之恩,不知君臣逆顺之理,谕之不从,威之不服,将为朝廷羞。又,邻道平居或相猜恨,及闻代易,必合为一心,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万一余道或相表里,兵连祸结,财尽力竭,西戎、北狄乘间窥窬,其为忧患可胜道哉!济、季安与承宗事体不殊,若物故之际,有间可乘,当临事图之。于今用兵,则恐未可。太平之业,非朝夕可致,愿陛下审处之。”
形势比人强,不同的情形用不同的政策。李唐朝廷已经不是天宝之间的强大政权,讨伐藩镇要考虑的事就多了
5、时吴少诚病甚,绛等复上言:“少诚病必不起。淮西事体与河北不同,四旁皆国家州县,不与贼邻,无党援相助。朝廷命帅,今正其时,万一不从,可议征讨。臣愿舍恒冀难致之策,就申蔡易成之谋。脱或恒冀连兵,事未如意,蔡州有衅,势可兴师,南北之役俱兴,财力之用不足。傥事不得已,须赦承宗,则恩德虚施,威令顿废。不如早赐处分,以收镇冀之心,坐待机宜,必获申蔡之利。”既而承宗久未得朝命,颇惧,累表自诉。八月壬午,上乃遣京兆少尹裴武诣真定宣慰,承宗受诏甚恭,曰:“三军见迫,不暇俟朝旨。请献德、棣二州以明恳款。”
在一定条件下,不表态比表态更主动。李绛是心理战的高手
6、上以裴武为欺罔,又有谮之者曰:“武使还,先宿裴垍家,明旦乃入见。”上怒甚,以语李绛,欲贬武于岭南。绛曰:“武昔陷李怀光军中,守节不屈,岂容今日遽为奸回!盖贼多变诈,人未易尽其情。承宗始惧朝廷诛讨,故请献二州。既蒙恩贷,而邻道皆不欲成德开分割之端,计必有间说诱而胁之,使不得守其初心者,非武之罪也。今陛下选武使入逆乱之地,使还,一语不相应,遽窜之遐荒,臣恐自今奉使贼廷者以武为戒,苟求便身,率为依阿两可之言,莫肯尽诚具陈利害。如此,非国家之利也。且垍、武久处朝廷,谙练事体,岂有使还未见天子而先宿宰相家乎!臣敢为陛下必保其不然,此殆有谗人欲伤武及垍者,愿陛下察之。”上良久曰:“理或有此。”遂不问。
皇帝第一时间相信使臣背叛,潜意识里对朝臣的不信任
7、左神策军吏李昱贷长安富人钱八千缗,满三岁不偿。京兆尹许孟容收捕械系,立期使偿。曰:“期满不足,当死。”一军大惊。中尉诉于上,上遣中使宣旨,送本军,孟容不之遣。中使再至,孟容曰:“臣不奉诏,当死。然臣为陛下尹京畿,非抑制豪强,何以肃清辇下!钱未毕偿,昱不可得。”上嘉其刚直而许之,京城震栗。
京城震栗,说明当时神策军中拖欠贷款的事很常见,其他横行霸道、欺压良善的事恐怕更是司空见惯
8、翰林学士白居易上奏,以为:“国家征伐,当责成将帅。近岁始以中使为监军。自古及今,未有征天下之兵,专令中使统领者也。今神策军既不置行营节度使,即承璀乃制将也。又充诸军招讨处置使,即承璀乃都统也。臣恐四方闻之,必窥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陛下忍令后代相传云以中官为制将、都统自陛下始乎!臣又恐刘济、茂昭及希朝、从史乃至诸道将校皆耻受承璀指麾,心既不齐,功何由立!此是资承宗之计而挫诸将之势也。陛下念承璀勤劳,贵之可也;怜其忠赤,富之可也。至于军国权柄,动关理乱,朝廷制度,出自祖宗,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自隳法制,从人之欲而自损圣明!何不思于一时之间而取笑于万代之后乎!”时谏官、御史论承璀职名太重者相属,上皆不听。戊子,上御延英殿,度支使李元素、盐铁使李鄘、京兆尹许孟容、御史中丞李夷简、给事中吕元膺、穆质、右补阙独孤郁等极言其不可。上不得已,明日,削承璀四道兵马使,改处置为宣慰而已。
按说如果吐突承璀确实有能力胜任,授予指挥权也没什么,但白居易等人一再争的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名分问题。在这些儒生心中,让不让中使掌握指挥权比能不能打胜仗是更重要的问题。只要不给官名,随便怎么给指挥权都行
9、李绛尝极言宦官骄横,侵害政事,谗毁忠贞。上曰:“此属安敢为谗!就使为之,朕亦不听。”绛曰:“此属大抵不知仁义,不分枉直,唯利是嗜,得赂则誉跖、为廉良,怫意则毁龚、黄为贪暴,能用倾巧之智,构成疑似之端,朝夕左右浸润以入之,陛下必有时而信之矣。自古宦官败国者,备载方册,陛下岂得不防其渐乎!”
李绛要争取皇帝的信任,光靠贬低皇帝信任的宦官根本没用,问题是这些儒生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要让他们主动跟皇帝套近乎,又放不下架子。儒以礼害国
10、幽州牙将绛人谭忠为刘济使魏,知其谋,入谓季安曰:“如某之谋,是引天下之兵也。何者?今王师越魏伐赵,不使耆臣宿将而专付中臣,不输天下之甲而多出秦甲,君知谁为之谋?此乃天子自为之谋,欲将夸服于臣下也。若师未叩赵而先碎于魏,是上之谋反不如下,且能不耻于天下乎!既耻且怒,必任智士画长策,仗猛将练精兵,毕力再举涉河。鉴前之败,必不越魏而伐赵;校罪轻重,必不先赵而后魏。是上不上,下不下,当魏而来也。”季安曰:“然则若之何?”忠曰:“王师入魏,君厚犒之。于是悉甲压境,号曰伐赵,而可阴遗赵人书曰:‘魏若伐赵,则河北义士谓魏卖友;魏若与赵,则河南忠臣谓魏反君。卖友反君之名,魏不忍受。执事若能阴解陴障,遗魏一城,魏得持之奏捷天子以为符信,此乃使魏北得以奉赵,西得以为臣,于赵有角尖之耗,于魏获不世之利,执事岂能无意于魏乎!’赵人脱不拒君,是魏霸基安矣。”季安曰:“善!先生之来,是天眷魏也。”遂用忠之谋,与赵阴计,得其堂阳。
乱世之中,纵横家又开始大行其道。如果李白生活在这个年代,不知能不能圆梦
11、忠归幽州,谋欲激刘济讨王承宗。会济合诸将言曰:“天子知我怨赵,今命我伐之,赵亦必大备我。伐与不伐孰利?”忠疾对曰:“天子终不使我伐赵,赵亦不备燕。”济怒曰:“尔何不直言济与承宗反乎!”命系忠狱。使人视成德之境,果不为备。后一日,诏果来,令济“专护北疆,勿使朕复挂胡忧,而得专心于承宗”。济乃解狱召忠曰:“信如子断矣,何以知之?”忠曰:“卢从史外亲燕,内实忌之;外绝赵,内实与之。此为赵画曰:‘燕以赵为障,虽怨赵,必不残赵,不必为备。’一且示赵不敢抗燕,二且使燕获疑天子。赵人既不备燕,潞人则走告于天子曰:‘燕厚怨赵,赵见伐而不备燕,是燕反与赵也。’此所以知天子终不使君伐赵,赵亦不备燕也。”济曰:“今则奈何?”忠曰:“燕、赵为怨,天下无不知。今天子伐赵,君坐全燕之甲,一人未济易水,此正使潞人以燕卖恩于赵,败忠于上,两皆售也。是燕贮忠义之心,卒染私赵之口,不见德于赵人,恶声徒嘈嘈于天下耳。惟君熟思之!”济曰:“吾知之矣。”乃下令军中曰:“五日毕出,后者醢以徇!”
这一段心理上的博弈真是复杂,至少应该有三重以上的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