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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艾米丽是在黎明之前的街道,下着小雨。
眼前的生活让我窒息,本打算抽完手里的烟就跳入夜幕里,低头瞥见一个小女孩,背着鼓鼓的双肩包,大概是包过于沉重,她看上去有些吃力。
这个时间,独自一人,是要去哪里?做什么?我瞬间充满了好奇,手里的烟还剩一半。
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上,我已经待了整整一个月了,就在刚刚,我觉得这里就是我实现理想的地方。我调整了坐姿,把原本挂在窗台外的腿挪到了窗台上,身子侧靠着,右腿弓了起来,左腿继续在窗台外晃荡着。
手里的烟越来越短。
女孩穿着黄色的雨鞋,不会刻意避开地上的水滩,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
这个方向是……是车站。
突然一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不禁笑出了声,导致我被一口烟呛到,这真的是太好笑了,一个烟鬼竟然被烟呛到。
我摆摆手,奇怪的是,手里的烟还未抽完。
突然,女孩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楼房,我想那是她的家吧。但事实上她并没有走远。
因为她刚好站在了路灯下,我能看见她紧咬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说了句什么,没多久便又转过身,低头向车站走去。
罢了,我猛吸一口,便把烟掐灭了,随后转身走回了房间。
房间里一片狼藉,不小心踢倒了地上的酒瓶,里边的酒洒在了地毯上。我打开冰箱,好在还有几瓶罐装啤酒,茶几上还有昨晚吃剩的披萨,也还不错。
我把披萨从纸盒里拿出,摆在盘子上放进了微波炉。
呲~
啤酒冰凉的口感顺着喉咙蔓延至全身,突然瞥见柜子上的相框,里面是一张我和母亲在河边的合影。
拍这张照片的前一晚,我离家出走了。
那是一个不太安宁的黄昏,母亲因为父亲的赌博而发怒,而父亲却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解,母亲开始砸东西,父亲还在一旁振振有词。
我默默地坐在楼梯上,虽然对这样的争吵已经习以为常,但委屈和愤怒的情感没能抑制住眼泪,我跑回自己的房间开始大哭。
那天,是我的生日。
楼下的争吵还在继续,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声摔门声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随即而来的饥饿感促使我走下楼去。
客厅的灯亮着,却空无一人。我走到厨房,电饭煲里的饭已经煮好,餐桌上有几个菜,只是没有了热气,地上到处是碎渣,锅里还有煮到一半的菜,那汤汁早已结了膜。我盛了满满一碗饭,吃得特别香。
因为天冷的缘故,大街上早早的没有了人。我趴在窗边,看着对面人家,那从窗帘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特别的温暖,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理想,我觉得自己应该去流浪,然后孤独终老、客死他乡。我把书包里的书都倒在了地上,往里面塞了玩具、零食,穿上外套,围上外婆织的围巾,走出了房间。
熟练地在母亲的梳妆台里拿出了零钱包,即便是知道母亲不在家,心里还是有些紧张。这次与平时不同,拿的不再是几个硬币,而是所有纸钞。
出门前甚至犹豫了要不要留一张纸条,告诉他们我走了,但最终,什么也没写。在跨出家门的那一瞬间,我有些后悔 ,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在脸上,比父亲扇的巴掌还疼。
走到公车站的时候,我的脸已经冻僵了,看了眼手表,21:10,距离末班车发车,还有五分钟。
叮。
披萨热好了,我把它端到了茶几上,避开那滩酒渍,坐了下来。好在还有啤酒,嘴里的披萨才得以下咽。我盯着相片,那时候的母亲,很年轻也很漂亮。
“小朋友,这么晚了一个人要去哪?”
“终点站。”
“四块。”
售票阿姨接过钱放进腰包,欲言又止。
我坐到了最后一排靠右侧的位置,看着窗外,突然想起,傍晚的收音机里说过,今晚,可能会下雪。
我猜想父母回到家,肯定不会发现我已经离家出走了,因为明天是星期天,他们又会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来,所以也不会察觉。而我的计划是坐到终点站,走过一座桥,那里就是儿童公园,母亲带我来过几次,我可以在滑滑梯下的小房子里住一晚,然后第二天等对面的玩具店开门,就去买我心仪已久的机器人,再坐公交车去火车站,看看我手里的钱能买哪里的票就去哪里。
“你说这孩子大晚上一个人的要去哪里,天这么冷……
“你管这么多干嘛,说不准人父母在车站等着他呢。”
“可是…
“唉别可是了,还有两站就到终点站了,你去把他叫醒。”
隐隐约约听到了声音,车子有些摇晃。
“小朋友,小朋友,醒醒,快到终点站了。”
售票阿姨的声音很温柔,很像小时候给我讲故事的母亲,我起身揉了揉眼睛。
“小朋友你告诉阿姨,你怎么一个人坐车到终点站,你父母呢?”
“我…我去外婆家。”
“哦,那到了外婆会来接你吗?”
“嗯…我知道怎么走。”
“小朋友,要不然阿姨……
咳咳,司机大叔咳嗽了几声,“终点站到了啊。”
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周围一片漆黑,但隐约还是能看见那座桥。没走多远,售票阿姨就叫住了我。
“小朋友,要不然我送你去外婆家吧。”
“不用,我认识路,就在桥对面。”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呢,咱家孩子还在家等着你回去喂奶,你咋不想想,倒管起别人家孩子来了,用你管吗,我看他也不小了……
司机大叔很是不满,售票阿姨也只好作罢,不一会车子便开走了,这下,真的连一点光都没有了。
我开始害怕了,走在桥上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电视里出现的怪物,在天上的,在水里的,我开始哆嗦,步伐都变得沉重,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儿童公园的大门关了,风越来越大,在耳边呼啸,我开始放声大哭,感觉围巾都湿透了,我沿着公园外边的路灯走着,突然很想念外婆,想念母亲,想念我的房间。
起风了,我起身去关窗,窗外的小女孩早已没有了踪影,我想她已经到车站了吧。我把相片从相框里拿了出来,倘若那天售票阿姨没有来找我,我是否真的会就此离开了家。
售票阿姨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当时我正蜷缩在电话亭里。她骑着自行车,手冻得通红。
“找了你半天,可算把你找着了。我就说吧,桥对面是公园,哪有什么房子啊,越想越不对,这不,还真碰着你了,说吧,你小子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售票员阿姨喘着气,我坐在后头,觉得很安心,路灯都变明亮了,雪花在灯光下飘舞。
“阿姨,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你去哪呀?”
“我去坐火车,能去很远的地方。”
“你个臭小子,你爸妈不得急死。等下到了阿姨家,赶紧打个电话回家……
“他们忙着吵架,肯定不会发现我不在家,再说了,他们连我生日都不记得……
“呦,今天你生日啊?”
“嗯。”
“那阿姨到家给你煮个面条,再加个鸡蛋怎么样。”
“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那有什么关系……
到阿姨家的时候,大叔气急败坏地责怪阿姨一个人跑出去,因为屋里有宝宝在睡觉,大叔又不敢大声斥喝。
“你看你连手套都没戴。”
“这不着急吗……
大叔瞟了眼我,转身往柜子里拿出了一支药膏。
“怎么,这小子还真离家出走啦?”
“也不怪孩子……对了,你家里电话多少,我给你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你先把药膏涂了,我去打电话,你看你手,都裂了。”大叔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杵在那干吗,过来,电话号码报一下。”
“你好好说话,别吓着孩子。”
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我也背不出父母的手机号。
“他们应该都睡了吧。”我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这样,我先给你煮碗面,你就先在阿姨家住一晚,明早我们把你送回家。”
“手都这样了你还煮面,这蹭吃蹭喝的……
“干什么,人孩子今天生日呢……
“哦,生日啊,那我来煮吧。”
“你煮的能吃吗?”
“嘿~你怎么说话的…我…
“别废话,再加个鸡蛋啊。”
“一个哪够啊,加两个!”
说实话,那碗面真的很难吃。嘴里的披萨再也咽不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进了相框里,起身收拾行李。
第二天母亲来的时候,我还在屋里睡觉。阿姨一大早就往家里打了电话,母亲接到后立马赶了过来。至于阿姨跟母亲在外边聊了什么我没听清。母亲说她找了我整整一夜,甚至报了警,我低着头沉默不语,母亲抹了抹眼泪。我抬头看见母亲红肿的双眼。
母亲十分感谢找到我的阿姨,执意要请阿姨吃饭,阿姨拗不过,便只好答应了。是河边的一家小餐馆,我和母亲每次去儿童公园都会在那里就餐。
告别阿姨后,母亲拉着我在河边散步,那里有个拍照的摊位,可以骑在骆驼上拍照,几年前我拍过一张。
“林子,和妈妈拍张照吧。”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们没有骑在骆驼上,只是单纯地站在那里,背后是河,是那座桥。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去警察局报案,警察要一张我近期的照片,才发现我已经长大了,翻遍了相册,最近的也只有三年前的照片。
可不是,过了那一晚上,我就已经十岁了。
现在想来,虽然有些可笑,但也知道了其实母亲并没有忘记我的生日,那天晚上,母亲做的都是我爱吃的菜,生日蛋糕也在我到家后,完完整整地放在餐桌上。因为下班晚了,母亲急着赶回家做饭忘记去取蛋糕了,可是蛋糕店又离家很远,只好委托父亲去取一下,没想到父亲跑去赌钱忘了这回事,空手回家问母亲要钱,信誓旦旦说要去赢回来,母亲没忍住和父亲大吵一架。随后,在母亲去取蛋糕的时候,我离家出走了。
我用报纸把相框包了起来,把它放在了叠好的衣服上,这张照片也成为了我和母亲最后的合影。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因赌钱借了高利贷,不知所踪。为了还债,母亲卖掉了房子,带着我住进了厂里的宿舍。母亲通常都要加班到凌晨,为此也落下了不少的毛病。
我告诉母亲,我不想上学了,想出去打工,不想让她这么累。那晚,母亲唯一一次打了我,哭红了眼睛,连夜把我赶去了外婆家,说怕影响我学习,并嘱咐外婆好好督促我学习。临走前,母亲把那张合照塞给了我。
“这照片你留着,别担心我,你好好念书,考上高中,咱们再拍一张。”母亲的背影很瘦小,她时常咳嗽,却没见她去过一次医院。就这样,母亲头也不回地走进黑夜里,我都没来得及说声再见。
中考的前一天,母亲请了假来陪我,她让我不要紧张好好考,可她看起来比我还紧张。没等我成绩出来,她就去世了,有天晚上母亲突然就晕倒了,送到医院的时候,没有了气息。医生说是过劳死,厂里推卸责任说是母亲自作主张要加班的,最终厂里赔了五万。
看着母亲的遗体,我有些认不出来,什么时候母亲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的手好像还有温度,母亲太累了,她要睡一会。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理想的高中,离开外婆家,住进了学校宿舍。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缺陷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去和外界交流,我成了别人眼里奇怪的人,也因此被孤立了。
就在高三那年,我辍学了。我决定拿着五万块钱去做生意,知道外婆不会同意,便去了别的城市。开始只是进点小东西摆摆地摊,手头也算宽裕。
偶尔喜欢在网吧写写文章,四处投稿,竟然还有几篇能发表。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两年。二十岁,我决定去更大的城市闯闯……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走到镜子前,眼前的自己,蓬头垢面,满脸胡渣,真是浪费了母亲留给我的好基因。洗了脸,刮了胡子,整理了发型,拿好行李便出门了。
“小李。”我敲了敲门。
“呦,这不是我们的大作家吗,这天还没亮你是要去哪呀?”小李眯着眼睛,睡意朦胧地靠在门上。
“我来还钥匙,我要走了。”
“走?你这是去哪啊?”小李打了个哈欠,“啥时候回来啊?”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可你交了三个月的房租……
“房租不退了,当作把你屋子弄脏的赔偿。”
“可是……
“我走了啊。”转身想抽根烟,才突然想起烟落在房间了,“对了,房里的茶几上还有半包烟,你拿去抽了,别浪费。”
“得勒~林哥你慢走啊,有空常回来。”
我背对着小李挥了挥手,走出了公寓,看着即将升起的太阳,加快了脚步。
我依稀看见了母亲的身影,上了年纪,背有些佝偻,步伐也有些缓慢,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停下来用手轻轻地敲敲背。不知不觉,眼前变得模糊,风吹得眼睛有些干涩。
最后一次见到艾米丽,是在黎明之后的车站。
买了最早一班回故乡的车票,距离发车还有四十分钟。我在车站门口买了两个包子,阳光照在了铁轨上,可候车室还点着灯,在车站留宿的人还未醒来。我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正吃着包子,突然一个身影窜到了我的身后,因为椅背是斜的,也没有紧贴着墙面,所以那里是有缝隙的。我扭过身,低头看见了小女孩,她那葡萄般圆圆的眼睛盯着我,将食指放到了嘴唇上。
“嘘~”
我笑笑,若无其事地扭过身继续吃着包子。
“艾米丽?艾米丽?”一个穿着车站制服的胖女人从我面前经过,停下来张望了一会,便走去了另一边。
“咳咳。”我干咳了几声,“她走远喽。”
艾米丽从边上钻了出来,那模样可爱极了。
“谢谢你,叔叔。”艾米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因为在换牙,讲话有些漏风。她把包放在了座位上,两手一撑,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
“为了感谢你,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艾米丽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包饼干。
“是吗?那我真的是太荣幸了。”手里还有半个包子,有些吃不下了。
“昨天晚上我坐上了一辆一个人都没有的火车,尽管我有些害怕,但我还是坐了上去,因为我知道有人在等我。”说着,艾米丽咬了一口饼干。
“哦?谁在等你?”
“你肯定猜不到,因为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艾米丽靠着椅背,晃荡着脚。
“那后来呢?”我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两腿上,侧着头,看着艾米丽。
“后来广播说到站了,我就下车了,你猜怎么着,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那等你的人呢?”
“我就看见有个黑黑的身影站在那里,我走过去,她说她是来接我的。”
“她是谁?”
“她说,她是我的影子。”艾米丽又从包里拿出来了水杯,翻开盖子,咬住吸管吸了起来。
“那可真奇怪。”
“可不是吗……但我相信她,然后她就拉着我走进了一棵大树。”
“大树?”我被她的故事吸引了。
“对,一棵大树。”艾米丽继续吃着饼干,“穿过大树,我们走进了一片森林,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了?”我有些迫不及待,身子不由地靠近了些。
“那里的树长的完全不一样,五颜六色的,影子说这些树是可以吃的,有用巧克力做的,有用面包做的,还有用冰淇淋做的。”
“那你吃了吗?”
“嗯。我用手指沾了沾巧克力做的树。”边说边拿手指比划了一下放进了嘴里,“可甜了。”
我笑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就来到了湖边,湖中央有个红色的房子,那是影子的家。”
“那你们是不是要坐船过去?”
“当时我也是这么问的,可事实并不用。”艾米丽有些神秘地笑了笑,“我们可以直接走过去。”
“那影子是有超能力?”
“当然不是。”艾米丽将最后一块饼干塞进了嘴里,“因为那湖是果冻做的。”
“那可真神奇。”
“更神奇的是天上的白云是棉花糖做的,而且飘得很低。”
“你的影子可真幸福。”
“最幸福的应该是那只猫。”艾米丽意犹未尽地嘬了嘬手指,“那只躺在屋顶晒太阳的猫。”
“哪来的猫?”
“影子的,它叫西兰花。”
“这名字可真特别。”
“那是我最讨厌吃的蔬菜。”艾米丽又低头咬住了吸管,吸了几口,“西兰花在屋顶睡着了,眼看它就要掉下来了,突然……
艾米丽故意停顿了一下。
“你倒是快说呀。”
“突然湖边的一棵大树伸出了树枝,接住了西兰花,你猜是哪一棵树?”艾米丽把腿盘到了椅子上。
“巧克力树?”
“不对。”
“面包树?”
“也不对。”
我坐直了身子,摸了摸下巴。
“你肯定猜不到,是我们进来时的那棵树,准确来说,我们是从它的身体里进来的,可它看起来就跟普通的树一样,影子说它叫Mr.Tree。”
“看来Mr.Tree是一扇会移动的门。”
“可以这么说。但那里只有影子会说话,我就问她,会不会觉得孤独?”
“她怎么说?”
“她问我什么是孤独?”艾米丽撇了撇嘴,“我就很孤独。”
“为什么?”
“因为爸爸妈妈总是要工作,说好周末要带我去海边,结果他们又跑去工作了。”艾米丽嘟着嘴,玩弄着水杯的吸管。
“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第一次看见艾米丽时,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我就是要他们找不到我,给他们一个教训。”
我笑着摇了摇头。
“那后来你和影子怎么样了?”
“后来Mr.Tree开始倒着走,影子说它的背有点疼,倒着走可以缓解它的疼痛,可是连红色小屋都开始倒着走。影子说,火车来了,我该回去了。”艾米丽的神情有些失落。
“然后你就跟影子道别了?”
“嗯,走之前影子问我能不能送她一个东西。”
“她要什么?”
“孤独,我的孤独。”
我一时语塞,看着眼前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心里有丝颤动,正想说些什么,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艾米丽!”
“糟糕,是苏珊阿姨。”艾米丽立马把头埋在了我的身后。
“别躲了我可看见你了。”穿着车站制服的胖女人气急败坏地走到我们面前,“先生,不好意思,我这外甥女太淘气了,很抱歉打扰您休息了。”说完便一把拎起了艾米丽扛在了肩上。
“等等,苏珊阿姨,我在跟叔叔讲我的故事呢……你放我下来~
“你又在讲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吧,我告诉你,你妈妈马上就到了,你可别乱跑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们已经越走越远了。艾米丽无奈地趴在苏珊阿姨的肩上,朝我挥了挥手。
“再见,叔叔。”
再见,艾米丽。
坐上了回故乡的火车,天气异常的好,明明黎明时分还在下着小雨。十五岁,母亲离开了我,十八岁,我离开了家乡,三十岁,我本以为可以离开人世。不知是艾米丽让我留在了人间,还是母亲拒绝了我与她的相聚。
看着车窗外的山间田野,恍然间回到了小时候,母亲牵着我去给在田里务农的外公外婆送饭,我穿着有些偏大的雨靴,踩在泥泞的路上,突然一只青蛙窜到了我的面前,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沾了一裤子的泥,母亲哭笑不得。
火车经过隧道,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脸,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衣锦还乡,可以非常有骨气地站在母亲坟前。几年前做生意,被骗得血本无归。本以为自己曾发表过几篇文章,还算有点文笔,结果在别人眼里,小儿科都算不上。坎坷的几段感情都以失败收场,自认为遍体鳞伤可自渡,看破红尘两袖清,无非是给颓废找个借口。
一切看似平淡无趣的日子都让我觉得舒适。几个月前,一家杂志社联系到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写连载刊物,早已没有满腔热血的冲劲,只是觉得有点事做也挺好。一个月前,我来到了这个小镇,无非是想找点灵感。创作,大概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吧。可我就像是掉进了自己的漩涡,独自眩晕,茫然的不知所以。
实在是太麻木了,昨晚坐在窗台吸烟的时候,突然觉得就此结束也不错,没有遗憾,没有念想,孤独一生,客死他乡。
应该是理想太骨感,现实太丰满才对。
驶出隧道,耳边又恢复了平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喂,外婆。”
“林子,你爸回来了……一条腿没了。”
我沉默了许久,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这样的糟老头都还活着!我为什么不能活着呢?一想到这,我的心里就舒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