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套房,我成了一条狗


文/八月初六

一阵恍惚过后,亚里发现自己又变成了狗。

他蹬了蹬毛茸茸的小爪子,然后趴在地板上翘起圆滚滚的屁股,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白球。

这已经是第几回变狗了?他想。

想起自己第一回变狗的时候,大概是在上个月吧。

记得那次他和交往了三年的女友诗丽吵完架回到家,憋了一肚子气坐在电脑前猛刷网页。

吵架的罪魁祸首自然又源于房子。

亚里不想把位于上海郊区的那套仍在还贷期的房子卖掉,而诗丽执意要求将它卖掉,用卖房子的钱来支付市区商品房的首付,不然就不肯领结婚证。

这怎么行得通呢!亚里的父母退休前都为普通的工薪阶层,郊区房子的首付就已经差不多花光了他们的积蓄。而自己的收入除了每月对付房贷,其余几乎全花在了诗丽身上。

她每回娇滴滴地一张口,亚里都咬紧牙关勉强满足。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心态,势必导致了入不敷出的现状,以至于每个月收到信用卡账单时都免不了心惊胆跳。

可这些还远远不够。

装修,钻戒,婚宴婚庆,蜜月......哪样不需要花钱?亚里不敢想像诗丽是否还会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彩礼......如果真是这样,简直会要了他的命。

想到这,他脑中不由浮现起诗丽母亲那张一毛不拔的势利脸,心里猛地直哆嗦。

不过哆嗦归哆嗦,手还是不争气打开了房产网的网页,但迎面扑来的一大堆数据又让他战栗不已。

尼玛,二个月前看好的每平方米单价,这个月居然又蹭蹭涨了2000!这日子甭过了,照这样下去自己恐怕一辈子都不能结婚了!

他越想越揪心,越揪心就越焦虑......渐渐,眼前一片迷糊,电脑屏幕似乎变得愈来愈高,高到自己要伸长脖子才能看到它,而手里的鼠标......咦,鼠标怎么不见了?

亚里定睛一看,鼠标仍旧还在桌子上。不对啊,这鼠标刚才还被握在手里啊,怎么会?

呃,我的手,怎么够不到桌子了?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眼前竟是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爪子。

我的手怎么变成这样了!亚里忍不住将目光转向身后的镜子,而镜中自己的模样又使他差点昏厥──一条白色的小狗正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张着小口,长长的舌头裸露在外头,微微摇晃着。

这,这是我吗?我怎么变成了一条狗!

亚里嗖地跳下了椅子,钻进了床底下。他生怕被父母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于是乎,他就一直在床底趴着,直到被母亲发现时,已经变回了人的样子。

往后的日子里又发生过几次变狗事件,每次变狗的起因都是被高不可攀的房价所吓倒。吓一回变一回。还好每回变狗时他都休息在家,只要将房间门一关,往床底下一钻,将内心归于平静,隔了三四个小时就会自然变回人形。

经历了几回变狗后,亚里似乎已不再像最初时那般大惊小怪。不就是变成一条狗嘛,又不是啥其他怪物,再说现在网上不是流行将人比喻成XX狗嘛,比如单身狗,加班狗,IT狗,还有自己──妥妥的一条房奴狗。

亚里觉得用房奴狗来形容自己最合适不过。可不,他肚子里窝了一大堆被房价房贷所压垮的切身体会,况且在这辛酸的现实世界,人还不如狗活得逍遥自在呢!

而这回使他变狗的原因,是得知了父母准备将现在共同居住的市中心老房子卖掉,加上卖郊区房子的钱,凑在一起在诗丽公司附近的市区繁华地带购置一套婚房。

就算这般倾囊而出,其实也不过抵个首付而已,他依然逃不过房奴狗的命运。

虽说这老房子又小又旧,但胜在地理位置的优越,若此时出手的话,也能卖个还算不错的价钱。可是把钱统统扔进婚房里了,安身之所也没了,父母以后的养老问题怎么办?他们又该住到哪儿去?

诗丽曾斩钉截铁地表态,婚后决不和男方父母同住。这样就意味着父母以后将要靠租房度日。

亚里觉得自己好不孝,一个大龄男青年的婚恋问题竟然要靠父母砸锅卖铁来解决,太不像话了!但若不卖房,他必将会失去诗丽,三年来的无私付出到头来将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越想越揪心,越揪心就越焦虑......渐渐,一条小白狗从他的衣服里溜了出来,钻入了床底。

亚里趴在床底正吐着舌头,却听见屋子里传来阵阵人声。他竖起耳朵一听,妈呀,居然是房产中介带买家来看房了。

他快速从床底下跑了出来,叼起自己的衣服裤子,丢进一个手提袋里,然后口衔袋子躲到了门背后──他不想看到这讨厌的房产中介和买家,所以他要溜。

亚里躲在门背后,待门一开,他便趁机偷偷溜了出去。

出了家门,他跑到了一楼的大门口,瞧见前面有两个女人在对话。

年长女人他认识,是楼上的邻居。而另一位女生非常年轻,水蜜桃一般的鲜嫩小脸,穿着红色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看模样像是个大学生。

亚里悄悄缩在墙角,只听得小女生细声哀求着:“阿姨你就帮个忙吧,房租能不能再低一点儿?”

女邻居则是一脸不耐烦,语气高调得像个女王:“不行,我这已经是最低价了,你去外面看看,这地段哪找得到像我这样便宜的房子!”

小女生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继续讨价还价:“你就通融一下吧,我刚刚工作不久,收入还不高......

她还没说完,女邻居的大嗓门就立刻打断了她:“收入低干嘛还要租市区的房子,你干嘛不租到郊区去?好了不说了,我这里就是一口价,一块钱也没法便宜。你有钱就租,没钱赶紧走人!”

女邻居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亚里还是头一回看见。而另一边的小女生早已眼含泪花。

亚里心里忽地一凉,不行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蒙头跑出了大门。

可怜的女生,要是被她父母知道了女儿为了生活这般低声下气,该会有多难过。

他一头跑到了小区的花坛里。

嗯,还是这儿最清净,他打算就在这里悄无声息地待到变回人形。

就在亚里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之时,他看到不远处一前一后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是楼下的邻居衫达和他的老婆煦蓉么?

说起这衫达,亚里从来都是艳羡。高大帅气,高学历,高工资,又有娇妻幼子在身旁,样样都高出自己一等,简直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啊!

不过,此刻狗眼里的衫达,怎么变得这么萎靡不振?

他低头丧气,畏畏缩缩地跟随在老婆的后面,看上去就像一个考试不及格被家长严厉训斥后的孩子。

出于好奇心,亚里又一次竖起耳朵,可没想到好奇心不仅能害死猫,也能折磨狗,耳朵里终究还是飘入了一段令人心酸的对话──

走在前面的煦蓉不停的埋怨道:“你妈真是的,本来说好赞助孙子买学区房的钱怎么拿去做什么理财?她是不是昏头了!这种理财公司大家都懂的啊,每年要跑路多少家,我真怀疑她就是存心不想将钱给我们!”

尾随其后的衫达则是满嘴讨饶:“你就别再闹了,我妈这也是一时冲动。说穿了她也是为了多赚点钱,再说了她赚钱还不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儿子。你就再忍忍吧,儿子还要四年后才上学呢。等到明后年再买也不迟。”

不过他的这番话看似把煦蓉彻底激怒了,她停下脚步,冲着衫达大声嚷嚷:“你这个没用的妈宝男,你妈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在无理取闹。你不看看周围哪个朋友不在为孩子考虑学区房?你这要我哪还有脸在朋友圈子里混?我就一句话,你不说服你妈把钱拿出来,我马上带儿子回娘家去!”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留下衫达一人在原地唉声叹气。

哎,看来无论是亚里还是衫达,都是被无情现实牢牢禁锢的可怜之人。亚里的心中又是一波透心凉。不行不行,这地方也呆不下去了。他叼起袋子,扭头跑出了花坛。

不知不觉,他发现自己已跑出了小区。

此时,他正位于小区附近的街道上。这条街并不长,可是街上开业的数家商铺里,竟有三分之一是房产中介!

中介铺子的门口,三三两两的站着数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胸前的工作牌分外醒目。他们的眼神里流淌着对完成销售指标的坚定信念,向来往的过路行人做虎视眈眈之状。

见到此情景,亚里的心倏地又凉了半截。他别过头,匆匆跑到对面的街心公园里。

还是公园里好,空气新鲜,绿意盎然,也没有令人心寒的事物。亚里不禁放松起心情,开始慢慢踱步,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闲。

他来到一条长凳后,刚想放下袋子好好休息一番,却看见长凳上坐着个神色忧郁的大叔。

咦,这不是隔壁那栋楼里的张大伯么?他为何独自一人在这儿黯然神伤,难道遇上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了?

亚里放下口中的袋子,走上前想要去安慰他。

不过这时从喉咙里发出的可不是自己本来的声音──“汪汪汪” ,亚里竭尽全力表达着自己想要说出的一切。

张大伯见了他,愁眉不展瞬间转化为微微一笑,他伸手抚摸起亚里的头:“是你这个小东西呀。你从哪儿来呀?是不是和主人走失了呀?”

“汪汪汪”,亚里左右晃动着尾巴。

此时前方又走过来一个大叔,与张大伯四目相对。

“哎,老李。”张大伯立马起身。

“哎,老张。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

张大伯叹了一口气,说:“哎呀,还不是被女儿给闹的,硬要将外孙的户口迁进来,说这一片今后定会拆迁。可你知道的呀,我是和儿子媳妇一起住的呀。女儿要迁进来,儿子当然是不同意的呀。这两人就在我屋内大吵,吵得我头疼死了,就出来散散心。你呢,怎么也想到一个人出来溜溜啦,你老婆呢?”

老李垂眸皱眉,也发出一声哀叹:“老张啊,我不比你好到哪儿去。我老婆的老娘前不久去世了,现在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为了争夺遗留下来的房产吵得不可开交。老娘活着的时候大家还和和气气,可她一死就都成仇人了。喏,我老婆的一个妹妹现在正在我家拉帮结派,商量着共同对付她们的大哥大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只好出来走走了。”

张大伯听了,连忙摇头感叹:“ 哎,谁叫现在的房价这么贵,换谁都会眼红啊。”

“是啊是啊。”老李心领神会地回应道。

听着他们的抱怨,亚里的心已凉得所剩无几。

而随后眼前发生的一幕又将令他终生难忘──落日余晖下,两位大叔无可奈何地面面相觑,被夕阳笼罩的脸上,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而开,彼此心有灵犀地齐声长叹:“唉~”

唉,同是申城苦恼人,相逢何必是邻里。

亚里觉得他又不得不离开了。他返回长凳叼起袋子,漠然离去。

他怅然地徘徊于街上,刚才所遇见的一系列寒心事,已在心里堆积成山,冰冷刺骨,不时有寒风呼啸而过。

在这万分怅惘的时刻,亚里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家咖啡店门口,而这次骤然撞入眼球的人与事,使他的心彻底被冻结。

咖啡店门口的露天座位上,有一男一女正对面而坐。男人相貌英俊,衣着华丽,那睥睨一切的眼神,趾高气扬的举止,无时不刻都流露出“我就是高富帅”的阵势。

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媚眼横飞,万般柔情的女人,竟是亚里的女友诗丽!

对的,就是那个亚里爱了三年,为她花光所有积蓄,又差点为了她卖掉房子的诗丽!

此刻狗眼里的她,正捧着咖啡杯朝高富帅做撒娇状。这高富帅显然已被她的娇媚所倾倒,他扬起嘴角,得意地说:“乖哦,只要够听话,以后定会给你买套房,上面写你的名字。”

听到这番甜言蜜语,诗丽脸上更是媚态横生。她那甜甜的嗓音却像一声响亮的号角,刺破了亚里的耳膜:“你真的好好哦,我好爱你哦。”

什么爱不爱你,你的男友不是我么,难不成我只是一个备胎,一备用就为三年?

眼前的景象转瞬犹如玻璃化成了碎片,击碎了亚里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为了诗丽倾尽所有,甚至甘愿变成房奴狗,可她却对此毫不珍惜,更乘他不备时脚踏两条船!实在太欺人太甚!

他不顾一切地丢掉袋子,冲着前方大叫一声“汪”,直接向诗丽猛扑过去。

诗丽本能一让,手一晃,被杯子里的咖啡溅了一身。

“讨厌,哪里来的野狗!” 她愤而起身,挥起小包朝亚里砸去。

亚里敏捷地躲过了这一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历了轮番打击后,这颓势的心态便如排山倒海,一发不可收拾。

亚里痛苦地走在街上,他不停走着,走着,全然不知已走到了何处,也不知已从暮色时分走到了夜幕降临。

失望于心中被愈加放大,他感到越来越凉,越来越凉,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已凝固。终于他捱不过又饥又渴,体力不支地倒在了地上。

奋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片废墟之中。原来这是一片空旷的拆迁地,四周杳无人烟,只留下残垣断壁,在夜色下显得格外鬼森森。

奇怪,通常这时候我已经变回人形,可今天却......

亚里颓然地趴在地上,他已经无力去追究为何未变回人形。

一路过来所遭遇的失落,悲伤,愤慨,让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激情。一腔热血早已被无情冷却,换来的却是冷酷麻木之血。就在这悲痛交加下,他的喉咙里浑不知地迸发出了一声哀叹──

“嗷呜~”,一声深沉的嗥叫在废墟中回荡开来。

怎么回事?这不是荒山野岭,为何会有狼叫?莫非......亚里狐疑地将视线转移到手上,顿时一阵毛骨悚然──原来那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爪子已变成了坚硬锋利的狼爪。

随着心碎次数不断上升,这变狗的时代终究被划上了句号。他被迫获得了一次戏剧性的升华,从一条萌萌的小狗,进化成为了一头孤冷的狼。

残酷的现实终究还是把人逼上了绝望之巅。

此刻的亚里,胸口是道不尽的欲哭无泪。生活的无奈如同凌厉寒风,刺入血液流入心肺。

可谁又知在上海,每天会有多少人像亚里一样,从原本生机勃勃的青年变成了一头满血冷漠的狼。

夜上海的苍穹深不可测,一如往常无数个彻夜难眠之夜。在这座城市某处无人问津的废墟中,亚里慢慢从地上爬起,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黄绿色的眸子在黑暗中如同一道刺目的闪电。

废墟的远处,是一排排高高耸立的住宅大楼,从大楼窗户里透出的万家灯火,像一个个小火种,在亚里的心中暗自点亮。

他心中猛地一热,随即昂起头颅,将坚实的狼蹄深深扎入大地,向着远方的那片光亮又是一声长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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