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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岁那年迷上了开车,在这天午后我突发奇想,想开车去一个足够远且从未去过的地方,于是我就上路了。从前我的副驾上总是坐着女人、男人或者小狗,现在却空空荡荡。从前我的车载收音机总是播放着激烈的摇滚乐,现在却不声不响。我抬头看天空,发现阳光很好。我摇下车窗,发觉凉风怡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午后,它令我感到无比自由。
事情是在两个小时以后发生变化的,厚重的乌云毫无征兆地笼罩天空,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挡风玻璃上,溅起了一片水雾。那时我正行驶在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剧烈的颠簸令我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开车,而是在开一条随海浪上下翻涌的小船。我开始害怕,开始后悔自己出门前没有看一看天气预报。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可以打开雨刷将雨水拨走,就在雨水被拨开的瞬间,一个男孩突然从道路左侧的田野中跑进了公路,显然是急于回家而忘了关注路况。他凝滞的身影与惊愕的脸庞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继而被涌上来的水雾吞没。我着急地想踩刹车,却在慌乱中踩到了油门,我的汽车发出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欢叫,呼啸着向前狂奔。沉闷的撞击声与夹杂在疾驰中的滞感让我知道车头与男孩发生了碰撞,一道模糊的身影重重地跌在挡风玻璃上而后从车头滑落,发生了变化的颠簸频率让我知道我正驱车从男孩身上碾压而过。
车狂奔了十多米我才终于踩对刹车,我怎么也找不到一把雨伞,只好冒雨下车查看情况。我看到男孩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背心与蓝色的运动短裤,像一摊烂泥一样趴在泥土中没了呼吸,他的左胳膊肘被折到了正面,右脚尖却向背面翻折,同时他的左眼球从眼眶中脱落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只黑色的玻璃球。滂沱大雨害惨了男孩却拯救了我。我注意到雨水正把从男孩体内涌出的鲜血冲洗干净,在我汽车的车身上也找不到任何血迹,它在雨中明亮如新。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其实可以掉头,于是我掉转车头再次轧过男孩的尸体,往来时的方向飞驰而去。
此后的许多天里,我都因此而心惊胆战,我很怕有一天一个男人突然找上门来为他的儿子索命,我想我是不会给他我的命的,那么到时他只好和我拼命。如今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往事似乎像男孩的鲜血一样被雨水冲刷殆尽。实际上在这件事的两年之后我就结了婚,婚后的第二年我便有了自己的儿子,看着小家伙一天天长大,我对他的疼爱胜过了我的妻子。我想我的妻子也是一样,爱儿子胜于爱我,她开始把肉送进儿子的碗中,为他买回一件又一件的新衣服。看着儿子的碗里堆满了肉,看着他的新衣服在衣柜里越来越多,我的心里也只有高兴而无半点埋怨。
这一天我回家以后发现儿子止不住地笑,看起来非常开心,妻子告诉我,是因为今天买了一件小家伙喜欢的衣服。我的儿子一脸神秘地说要穿给我看,他拎起沙发上纸质的购物袋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片刻以后,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运动背心与运动短裤出现在我的面前,令我大惊失色。我的儿子却沉浸在喜悦之中,他转着身子分别为我展示他的正面、背面与侧面,这更令我汗毛直立。当天晚上我就做了噩梦。我梦见儿子穿着那身蓝色的衣服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跑着跑着他的左胳膊肘就拐到了前面,离我更近一些的时候他的右脚脚尖则转去了身后。我看着儿子以一种怪异、畸形的体态继续跑着,当他完全来到我身边以后,我才发现他的左眼已经成了一个空荡的黑洞。我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我的儿子就面目狰狞地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爸爸!
我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惊醒的过程中我的左手攥成了一只拳头,重重地打在了妻子的鼻梁上。妻子的鼻子霎时血流不止,她愤怒地起身,一边喋喋不休地骂我,一边仰着头止血,我却完全没有心思听她在说些什么,而是坐起来整理纷乱的思绪。
我记得儿子刚出生的时候便用双脚对着空中踢打不止。我记得儿子从小就对跑步有着异于常人的喜爱。他很早就开始收看跑步比赛,对那些著名的运动员如数家珍。他跟我们出去的时候也总是不安分地跑来跑去。前段时间他还在学校的运动会上拿了长跑冠军。我回想起多年前被我撞死的那个男孩,惊觉他的相貌同我儿子似乎一模一样,他死去的样子看起来多么像我的儿子正在熟睡。我意识到往事其实一直追赶在我的身后,我坚信这是冥冥命运对我做出的某种提示,我的儿子似乎会在同那个男孩相仿的年纪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想到这里,我疯了一样地扳过妻子的肩膀摇晃,妻子的鼻血因为我的晃动染红了我们米黄色的被褥,我说,我想儿子再也不去跑步!我想用麻绳把他绑在家里!我甚至想他是个瘸子!
第二天我便把那套蓝色的衣服偷偷地丢到了外面,同时给学校打电话请了长假,我告诉儿子,从今天起,你要在家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哪也不许去。小家伙起初知道不用去上学了显得很开心,但慢慢地他却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看电视上的动画片,也不再玩我们买的玩具,而是搬来一只小板凳垫在脚下,趴在窗台上向下张望。我知道那是他在看那些在楼下玩耍的孩子,有一次那些孩子发现了他,邀请他一起出去玩,我的儿子先是欣喜若狂,继而变得无比低落,他默默地走下板凳,低下头蹲坐在地板上。
我的妻子为此和我吵了不止一次,自从那天我击中了她的鼻梁以后,她的鼻子就歪到了一旁,这令她愤怒的模样显得更加危险。前几次我都什么也不说,直到有一次我喝了一点酒,和妻子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我说,我认为那个死去的男孩看起来没有10岁,我们的儿子今年6岁,4年之后他就可以出门。可是妻子显然比我担忧得多,她说,我都想把他关到20岁。我仔细地思考片刻,说,20岁有些太久了,你还让他怎么生活?
长久的居家改变了儿子的体型,他纵向的身高没有多大变化,横向的腰围却在与日俱增,他的胸部堆积起了许多脂肪与肥肉,肚子圆得像是一个球,那只小板凳在他脚下开始颤颤巍巍,终于在某一天彻底散架,当时小家伙正站在板凳上向下张望,接着就从板凳上掉了下来,扭伤了自己的左脚。我的儿子坐在地上开始流泪,他并不是为自己左脚的疼痛哭泣,而是为那只散架的板凳,他失去了同外面世界维持联系的桥梁。
我却有些高兴,因为我想儿子现在无法跑步了。我问,儿子,你现在是不是没办法跑步了?
儿子坐在地上展示他红肿的左脚,说,我现在肯定没办法跑步了。
我听了更加高兴。我问,儿子,你现在可以走路吗?
儿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转了一圈,说,我现在可以走路。
我说,儿子,既然你想出去,那么我们就在你行动不便的时候出去,因为这样你就无法跑步。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儿子的伤心马上被喜悦冲散,他的泪水也从脸颊倒流回眼眶,他对外面世界的渴望盖过了他的疼痛。出门以后,儿子非常缓慢地跟在我后面,一方面是他走得慢,另一方面则是他像新生儿一样对一切充满了好奇,他一会儿停下来看看蓝天,一会儿停下来看看树,一会儿停下来看看地上的虫子。最终他在一个广场停下脚步,那里正有几个孩子围成一团在做某种幼稚的游戏,他们的笑声和对游戏的投入牵绊住我的儿子,使他再也走不动路,这令我感到一阵心酸。
爸爸,我什么时候可以天天出来?儿子问。
我说,要等四年以后。
爸爸,我想跑步。儿子说。
我说,还是要等四年以后。
儿子问,四年有多久?
我说,四年没有多久,很快就能过去。
那辆汽车就是这个时候从马路上轰鸣着飞奔过来,它在冲上广场的时候并未减速反而继续提速,令我隐约感到车上的司机或许是将油门当做了刹车。广场上的孩子们灵巧地四散而去,我一边提醒着儿子闪开,一边往旁边躲闪,但我的儿子因脚伤与肥胖而迟钝了一些,我眼见着那辆汽车毫无偏差地撞上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并未被汽车撞飞,而是伏在了车头上被汽车带着前行,那模样令我想到他趴在阳台上的样子。我哭叫着奔跑在汽车身后,我看到汽车装碎了一家便利店的玻璃,一直撞到冷冻区的货架才终于停下。我看到汽车前部三分之二的部分已然腾空,两只前轮在空中疲软地转动,一些牛奶从它们各自的包装中泄露出来,遇到了鲜血便成了粉红色。我看到儿子的上半身依然伏在车头上,但下肢却已被生生截断,他的两条腿像是两根孤零零的圆柱体积木一样倒在地上。我突然很好奇我儿子的左眼有没有从眼眶脱落,我走到儿子身边,仰视着他腾空的上半截身体,发现他的双眼已经紧紧闭合。
我怎么也叫不醒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死了。
(完,感谢阅读)
红色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