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高新区凤凰小学办公室主任：关崇德
秀芸忽然觉得腹痛。
妈和妗子猜出是怎么回事，立即吩咐我去镇上医院妇产科请那位很有名的王大夫。
王大夫只有三十五六岁，袅袅娜娜，像林小姐似的弱不禁风。但她已接生过一千多个小孩。正因为她有菩萨般的慈悲之心，她的两手才经常沾满鲜血。她将小生命们从黑暗的深渊解救到广大光明的人世间，她逐渐从一片血腥中找到了人生最庄严的课题。
我用自行车驮她回家。我将自行车蹬得像摩托一样快。她身上背着的那些医疗器具被颠得叮当乱响。她怕自己也被颠下来便猛地抱住我的后腰，用银铃儿似的声音说：“不要急，不要急，那是产前阵痛，三小时内孩子肯定还不会出生。”
我说：“如果这孩子是个急性子怎么办？”
她格格笑了，说：“你这人真怪。”
刚进家门，就听见秀芸惊心动魄的呻吟声。那叫声充满了痛苦又充满了甜蜜。她故意叫得满院响，惟恐谁不知道。她与其说是表白痛苦不如说是炫耀痛苦。
她痛苦得骄傲极了。
女医生再三安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真的不要紧！”
秀芸的呻吟声渐渐低了下来。妈端着一碗刚做熟的鸡蛋，喂给她吃。妈说：“吃了鸡蛋生孩子就会有力气。”
第二次阵痛又开始了。她疼得皱眉，咬牙，向后仰脖子，额头的冷汗滚得像暴雨一样。我坐在炕上，抱着她的后腰。由于疼得太厉害，她什么骄傲感也没有了。她热泪长流，尖叫了一声：“妈——喔——”人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呼唤母亲。她的热泪顺着她的眼尾流下我的胸膛，在那里渐渐积成一片壮丽的血泪之海。极度的痛苦将她装饰成了伟大无比的圣母，无论怎样可歌可泣的爱情顷刻都在她面前变得渺小了，微不足道了。假如有人在这个时候问我究竟爱田秀芸还是陈小楠？我肯定会说我爱的是田秀芸。
还有什么比生死关头更让人震撼！
她开始抽搐。她的两只手一会儿抓着圆鼓鼓的小腹，像是要将那里面的疼痛抓出来扔掉；一会儿又颤颤巍巍伸向天空，像是要拉住造物主哀求他取消女人生孩子的义务。女医生指示母亲和妗子脱掉她的裤子。开始她挣扎着不愿意脱，她大概觉得当着这么多人脱裤子太可笑太羞耻了。但痛苦一阵紧似一阵鞭打着她的羞耻心。后来她大概想到了孩子，就什么羞耻也不顾了，乖乖儿躺着，让母亲和妗子还原了她降生时的本来面目。鲜血淋漓，像猩红的花……那个长得过分壮硕的孩子，有节奏地爬向光明，却难以通过生命窄狭黑暗的隧道……血流得像海潮一样……秀芸为了忍受痛苦，用手指紧攥着我的小胳膊，愈攥愈紧……（第二天，那地方仍留着五个乌紫色的手指印。）她又尖嚎了一声：“妈——喔——”在生死关头她想到的永远只是母亲，而不是我。
我只是一个负心汉，她其实早就知道，她只是隐忍着不说罢了。她怎么会想到我呢？
孩子还是生不下来，连女医生都着急了。
她扭动着身体，痛苦得像受宰割一样。她流着流不完的汗水，连头发也成了水淋淋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无法摆脱痛苦，于是愤怒了。当我对她说着“忍着点，忍着点”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骂道：“你这个狗东西，都是你害了我！害了我！”
那一巴掌打得我热泪盈眶。
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自责。
崇德！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最无法忍受的痛苦了么？你看见了那一片鲜血了么？你这个可憎的只知道享受情欲的男人，你看一看眼前这个女人为你的恣意妄为付出了多么可怕的代价！你这个流氓恶棍，你赢得了片刻之乐后像一个最不负责任的无赖一样逍遥而去，甚至还要将和她们交往的经历当做趣事向朋友们卖弄！现在请听一听她的呻吟，她的哀嚎！你难道不感到良心谴责么！
我忏悔，我要向秀芸忏悔！
秀芸！我是一个很坏的男人，我并不爱你，却要和你结婚生子。我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你。孰知欺骗的种子却一样地生根发芽结果。（现在他要出生了，要叫你“妈”，叫我“爸”了。）你为我而爱，为我而操理家务，今天又为我而鲜血淋漓，痛不欲生！而我却不理解你，更没有回报你海阔天空般的爱心，甚至还为了一己之爱，去和另一个女人偷情私奔……我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啊！我要跪在你面前，向你坦白这一切，以求得你的宽恕……
我想什么都对她说，然而在这种时刻说什么话都是废话。
终于，一个黑黑的小脑瓜顶儿，顶着一层光滑漂亮的粘液，胆胆怯怯地挤出了生命之门。他感到了外面大世界那刺骨的寒冷，便表现出一副不进不退，犹犹豫豫的样子——他长大后一定是个小滑头。大家都屏气屏声地等待着他，心里忐忑不安，似乎怕他突然反悔又退回原来的居处。惟有女医生像大将军一样镇静自若，她坚定地相信孩子也懂得伟大领袖的那句教导：“倒退是没有出路的”。她一边巧妙地做着辅助动作一边激励秀芸鼓足干劲。秀芸眼泪长流，脸憋得像猪肝子一样。那种可怜艰辛，使人觉得她分娩的不是小孩而是一个星球！
“哇——”孩子终于降生了，是个男孩。
一切都平复了。
孩子仍在大声地哭，脚手乱蹬，仿佛在发表强烈的抗议：抗议阳光，抗议空气，抗议外面这纷纷扰扰的一切！
大家围着他看着他哭，无限轻松，无限欣慰。他愈哭，大家愈是高兴。后来他长大了，更懂得了人们最欣赏的就是他的哭泣。
秀芸显得疲倦极了，也平静极了。
母亲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是个男孩！”
她虽然没有作声，但脸上立即升起一片极幸福极灿烂的光辉。
而我刚才产生的忏悔和内疚也平复了。我甚至又想起了陈小楠。
一场多么可怕的暴风雨！它几乎改变了一切。但它已经过去了，一切又都还原了本来面目。
秀芸已经不是原来的桂桂了，自从生了孩子，她简直自豪得像一个女皇。
我和母亲都成了她的仆人。母亲给她做饭，她喜欢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我则给孩子洗尿布（本来母亲要洗，我怕她太劳累，不让她洗），还要服侍她拉屎拉尿，替她倒尿盆。
秀芸说：“端开水去！”我就给她端开水。
秀芸说：“拉上窗帘！”我就替她拉上窗帘。
她的身边，躺着她的同盟军———那个小男孩。孩子确实可爱极了。
她逗他笑，她甚至和他整晌整晌拉家常：“你这个小东西！小坏蛋！小毛蛋！小狗蛋！小乖蛋！你笑一笑，妈求你，你笑一笑！你笑一笑妈就高兴，妈就心大得像天一样……妈这下放心了，尽管别人不爱妈，但只要你爱妈就够了……别人爱的是他的小姐小妹小婊子，妈却只爱你……”那些话情意缠绵，夹枪带棒，东拉西扯，滋味无穷。
她丰满壮实，奶子大得像山羊奶。她整天将孩子吊在奶子上，让他不停地吃，似乎想要他一天之内就吃成大小伙子。她将胸膛里那些郁积多年的无所寄托的爱情，全变成了母爱倾泻给孩子。深更半夜，无论她睡得如何熟，只要孩子稍有响动她都会醒来，似乎孩子和她之间有一根最知解的神经线。
孩子是乖戾的。有时候，他笑得像一朵花。笑完了，又咿咿呀呀地叫嚷，像唱给母亲的抑扬顿挫的儿歌。母亲的一切都成了他的玩具，他捏她的鼻子，耳朵，嘴巴，甚至将她的一绺头发拔下来。有时候，他忽然对世界极不耐烦，便大声号哭起来，哭得没完没了，哭得撕肝裂肺，哭得全家人心惶惶，秀芸无论怎样哄他都无济于事。她便整夜抱着他，将胳膊圈成一个摇篮，颠着摇着哄他。有时候，困得实在不行了，脑瓜鸡啄米似地打着盹，但胳膊仍在有节奏地颠着孩子。
作为人，秀芸也许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却是伟大的。
养育一个生命绝不比完成一桩社会事业更省力！
那种含辛茹苦，无比的耐心和耐力，对孩子的任性哭闹所表现的驯顺和温柔，使她变成了崇高的圣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