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把脸还给我

2006年的一天晚上。

21点55分。

县一中的教学楼一片漆黑。

一间教室里,四个高一学生背墙而坐,位置刚好避开前后门,如果不进教室,仅从门上的玻璃窥视,谁也发现不了他们。

沈娟紧靠着安杰,紧张兮兮地说:“我怕,咱们还是回宿舍吧。”

安杰是沈娟的男朋友,他搂着沈娟肩头的手紧了紧,小声安慰:“别怕,没事的。”

坐在沈娟另一侧的周莉也说:“现在回去也晚了,宿舍楼肯定关门……”

不等周莉说完,一直侧耳静听的胡大伟突然嘘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说:“来了。”

另外三个人十分默契地一同闭嘴,后背紧紧贴着墙,生怕被人看到。

与此同时,寂静的楼道里,由远而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门的透明玻璃上不时闪过因手电筒晃动而掠入的碎光。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至门外。

忽听一个人说:“差不多就行了。”

另一个较显年轻的声音问:“不用都查一遍?”

“不用,你小子刚来,不知道这楼里的事。这帮学生下了课,没人敢留在这儿。走吧,到外边看看,只要灯都关了,咱俩把楼门一锁,今晚上就算完事。”

“刘叔,这楼里有啥事?是不是……“

“闭嘴!这种事能在这儿说吗?等回宿舍我跟你说。”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你们听见了吗?”沈娟带着颤音说,“咱们还是走吧。”

“走什么走。”周莉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在出去,不正好被保安抓个正着,怎么解释,我可不想背处分?大伟,我说的是不是?”她和胡大伟是一对。

沈娟说不过周莉,悄悄捏了捏安杰的手心。

安杰没话说。

胡大伟静静听了片刻,确认楼道里彻底安静,这才开口:“沈大小姐,瞧您那胆儿,都什么年代了,那些骗人的话你也信?你看,我们家周莉就一点都不怕。”

周莉得意地笑着说:“这才刺激呢。”

胡大伟又嘘了一声。

远远地传来楼门用力撞上的声音,之后是清脆的上锁声。

胡大伟轻舒一口气,“行了。今晚上,这间教室,就是咱们的了。”

沈娟明白,楼门已锁,彻底失去了离开的机会,默默不语。

“放心吧,咱们四个人呢,有什么可怕的?”安杰轻抚沈娟后背,柔声说:“你要是怕,就看看电影。”说着,站起身,向着讲台走去。

“别急!”胡大伟急忙拦住,“再等等,等保安都走远了,再开电脑。”

前不久学校教室升级,把原来的普通讲桌换成了多媒体讲桌。他们四个在晚自习后偷偷留下,就是为了多媒体讲桌里的电脑。

胡大伟深度沉迷网游,此前就经常夜不归寝,偷偷溜出学校,去网吧包夜。如今教室里多了一台免费的电脑,他马上就动起了歪心思。和同样喜欢网游的安杰一商量,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当晚就留在教室,一同分享。

消息被周莉知道,也吵着加入。她性子有点野,喜欢追求新奇,对这种事自然不肯落下。另外,在深夜无人的教学楼,她也幻想着和自己喜欢的人能有更近一步的发展。

安杰听说后,不想自己成为电灯泡,就拉着沈娟一起。

沈娟听说过一些有关教学楼不好的传言,起初有些抵触,但她和安杰正在热恋,又怕安杰生气,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

约莫过了五分钟,整栋教学楼再没出现任何异常声响。

“差不多了吧?”安杰有些不耐烦地问。

“你等我再看看。”胡大伟一边说一边向前门走去,看样子是想通过前门的玻璃观察,可走到一半,突然转向,直奔讲台,同时嘿嘿一笑,说:“可以啦!”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安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慢了一步,被胡大伟抢了先手。

无奈之下,佯怒骂了几句,之后还是乖乖地搬来椅子,坐在胡大伟身边。反正他们之前就已经说好了,每人玩四个小时。

沈娟和周莉也都凑了过来,坐在了胡大伟的另一侧。

这时胡大伟已经打开电脑,熟练地插入一个U盘,里面是周莉下载好的电影。

这也是事先说好的,男生玩游戏,女生看电影。

胡大伟和安杰玩的游戏可以窗口化,所以尽管只有一个屏幕,却也勉强可以分成两半来用,一半放游戏窗口,一半放播放器。

周莉抢过鼠标,点开了一部电影。

沈娟惊呼一声:“别看这个,这是恐怖片。”

“这多刺激。”周莉一副期待的样子,将鼠标还给胡大伟。

胡大伟根本不管什么电影,熟练地点开藏在层层文件夹深处的游戏客户端,这是他白天就装好了的。

沈娟向安杰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发现安杰的一双眼睛已经盯在了游戏窗口上,根本没看她,尽管那只是个登录界面。

见无法改变影片,沈娟只好听之任之,一手紧张的挽住周莉的胳膊,另一只手时刻准备着捂眼睛。

就这样,电影和游戏同时进行。

说是恐怖电影,其实并不太恐怖,全程都在故弄玄虚,通过音效光影烘托出可怕的气氛,临近结尾时,再突然峰回路转,一切都成了基于正常现象的某种巧合。

总之,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就像看了一部加长版的《走近科学》。

“就这?”周莉一脸失望,对胡大伟说,“换下一个。”

下一个影片是轻喜剧,沈娟稍感放松,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时,周莉似是觉得有些枯燥,用肩膀顶了顶胡大伟:“大伟,这楼到底有什么事?”

“你没听说过吗?”胡大伟专心致志地玩着游戏,随口反问。

“倒是听说过一两句,都说这楼不干净,但具体怎么回事儿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嗯。”

“什么事啊?”

胡大伟被问得烦了,一指安杰:“你问他,我也是听他说的。”

周莉看向安杰。

安杰瞟了一眼沈娟,怕她害怕,应付着说:”大晚上的,咱能不提这事吗?“

“说说嘛。你一个男的还害怕啊,是不是被娟儿传染了?”周莉不依不饶。

“我怕什么?你要愿意听,就说给你听。可事先说好,我要是说了,你害怕可别赖我。”

“开玩笑,我看的鬼故事比你看的课文还多,我会怕才怪。快说、快说。”周莉兴奋起来,连声催着。

沈娟委屈屈的提出抗议:“安杰,你别说,我怕。”

“你别听就是了。”周莉侧过身,挡住沈娟,继续催促,“你快说。”

安杰为了照顾沈娟的感受,并没有故意营造一种恐怖的氛围,只是快速简短地说了一个关于这座教学楼的诡异传闻。

他说,这座楼是1997年盖起来的,挖地基的时候,挖掘机一铲下去,刨出一具棺材来。

好巧不巧,铲斗插入棺材盖,提起时刚好把棺材里那具尸体的脸给刮了下来。

从那以后,一到晚上,工地里就会刮起一阵阵阴风,风里还能听见有人在喊:“把脸还给我。”

后来教学楼建成,投入使用后,也有学生在晚上听到过类似的喊声,还不止一次。

教学楼不干净的传闻就这样传开了。

“这样啊。”周莉有些意犹未尽。

在周莉说话的同时,沈娟轻轻地“啊”了一声,声音中夹杂着些许疑惑。

周莉立即看向沈娟:“怎么了?”

沈娟怯弱弱地说:“他说的,和我听说的不一样。”说完她就后悔了,连忙用手捂住嘴。

周莉眼睛一亮,拉着沈娟急切地问:“哪儿不一样,快说来听听?”

“你别问了,想想都怕。”

“说嘛,说嘛。”沈娟越害怕,周莉越想听。

一阵软磨硬泡之后,沈娟实在招架不住,极不情愿地把自己听说过的传言讲了出来。

她的版本是从这座教学楼的前身开始讲起。

在没盖教学楼之前,这里曾是两排平房,也是教室,只不过是小学的。

据说当时有一个姓王的女代课教师,脾气很差,动不动就体罚学生。

有一年冬天,由于下大雪,一个小男生迟到了,刚好是她的课。

她发起火来,先罚男生半蹲,直到讲完课,仍是余怒未消,又把男生拉至火炉前,让他对着炉口鞠躬,用炉火烤他的脸。

男生怕热,微微抬起头躲避,她就用力按住男生的头,往下压。

挣扎中,男生的围脖散开,垂入炉口。火焰瞬间腾起,沿着围脖迅速向上攀爬,直扑面门。

等王老师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一阵慌乱过后,男生被送入医院,虽然保住性命,但脸部大面积烧伤,留下了终身难以修复的疤痕。

大概过了半年,男生还是在自卑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久之后,学校改建,将这一片划归高中,推倒了原来的建筑,建起这座教学楼。

最先迁入新校舍的,是高三的学生。

高三学业繁重,很多上进的学生下了晚自习仍不肯走,自行延长自习时间。

怪事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有一天,一个女生独自在教室熬到很晚,直到宿舍快要关门了,才准备匆匆离去。

她关了灯,锁好教室门,就在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后的楼道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她,从身形来看,也就是四五年级的样子,最多不会超过六年级。

令人奇怪的是,当时已经进入五月,那孩子却还穿着一身棉衣,脖子上好像还系着围脖。

那女生也没多想,以为是哪个老师的孩子,出于好心,就问那孩子:“小孩儿,你是谁家的,赶紧去找你家长,这里快要关门了。”

“我在找东西。”那孩子所答非所问,身子一动不动,依旧背对着她。

“你找什么?”女生好奇地问。

“脸。”

那孩子缓缓转过身,一条焦黑的围脖,紧紧地围在颈间,围脖之上,赫然无脸。

女生尖叫一声,也顾不得关闭楼道的灯,疯了似跑出教学楼。边跑边喊,直到冲进宿舍楼,惊动了宿管老师。

老师问她怎么了,她如实说了。

所有人都半信半疑,但谁也没胆量去教学楼一探究竟。

好在宿舍人多,在老师和几个室友的劝慰下,女生逐渐平复了心神,熄灯后,胡思乱想了一阵,最终还是睡着了。

可一觉醒来,不知怎么地,脸上竟然多了七八道抓痕,每一道抓痕都像头发丝那么细。

同学们私下议论,都说她是被鬼抓了。

那女生害怕得不行,没几天就办了转学。

她虽然走了,事情却并未结束。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类似的传言不胫而走,说是某人在晚自习后,也遇见了那个无脸男孩。

最后,这事传到了校领导的耳中,校方一面辟谣,一面发布新的校规,要求晚自习后不得在教室逗留。负责巡查的保安也由一人增加到了两人。

自那以后,再没听说有谁遇见那个男孩,不过无脸男孩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听完沈娟战战兢兢地叙述,周莉露出些许满足的神情,旋即又疑惑地问:“你和安杰讲的完全不一样嘛,到底哪个是真的?”

“这种事谁能知道真假,没准都是假的,编出来吓唬人的。”安杰满不在乎地说。

沈娟却怯生生说:“我说的应该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周莉立即来了兴趣。

沈娟说:“那个被抓破脸的女生,就住我家附近。她的事,我从小就听说了。”

“真刺激。”周莉兴致盎然,提议说:“电影太无聊了,不如我们轮流讲鬼故事吧。”

“不要!”沈娟第一个抗议。

胡大伟和安杰旨在游戏,根本不理会周莉。

这时安杰突然惊呼一声,猛地一推胡大伟,没好气地骂了一句:”都特么两点一刻了,赶紧起开!“

胡大伟退了自己的账号,站起身让出位置,讪笑说:“你自己不看时间,怪我咯?”

他刚要在一旁坐下,却听肚子传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连忙捂紧小腹,呲牙裂嘴说:“不行,好像是着凉了,我得去趟厕所。”

由于前门由外面上了锁,他小跑着去了后门。

打开后门,一脚刚迈出去,又迅速退了回来,看向周莉:“莉莉,跟我一块儿去。”

周莉坏笑着问:“你是不是害怕呀。”

“我怕什么,我是不想让你当灯泡。“

周莉心知胡大伟言不由衷,还是跟着出去了。深夜,两个人独处,让她觉得莫名的兴奋。

男厕距离他们的教室很近,来到门口,胡大伟打开灯,拉着周莉的手说:“反正现在没人,你也进去吧。”

周莉犹豫着向前一步,一阵恶臭袭来,连忙用手掩鼻,皱起眉说:“你们男厕也太味儿了,我才不进去。你赶紧解决,我在外面等你。”伸手把胡大伟推了进去,自己又退了几步。

胡大伟也不想久留,三两步进了最近的隔间。

一身轻松之后,正准备起身,忽听窗外一阵风起,吹得窗户当当作响,厕所的灯也跟着闪了几闪,虽然最终还是亮起了,但光线却变得昏暗了许多。

胡大伟只觉得脊背发凉,下意识就要夺门而出。

可就在这时,厕所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啪嗒啪嗒的,像是走在水里,听得极为真切。

胡大伟半站起的身子又蹲了下去。

脚步声在他所在的隔间外戛然而止。

他奓着胆子,由隔间门下方的缝隙向外瞟了一眼,缝隙很窄,加之光线昏暗,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两截腿。

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外面的“人”会突然推门,或是直接进来。

还好那两条腿没有像胡大伟担心的那样,只是略微站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开了。

依旧带着啪嗒啪嗒的声音,听起来是向着厕所门外走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又等了片刻,厕所灯毫无征兆的一闪,又恢复成之前的亮度,胡大伟这才敢从隔间出来。

向地上看了一眼,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格外醒目。

他不敢再待下去,提心吊胆地挑起厕所门口的短帘,楼道的灯亮着,一个人也没有。

周莉去哪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倏地涌了上来,他越想越怕,撒腿跑回教室。

当他用力推开教室后门的时候,正在专心盯着显示器的安杰和沈娟都吓了一跳。三人相互看着,异口同声地问:“周莉呢?”

之后面面相觑。

安杰最先反应过来,问胡大伟:“她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

胡大伟反问:“她没回来吗?”

“没有啊,怎么了?”沈娟马上意识到出事了,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不见了。”

“啊?”沈娟惊呼一声,连声追问:“怎么会不见了,她是不是跟你闹着玩呢?”

“我也不知道。“胡大伟急得团团乱转。

安杰说:“你不是有她电话吗,打个电话问问。”

“对啊。”胡大伟连忙掏出手机,打给周莉。

电话很快接通,不等胡大伟说话,周莉颤巍巍略带哭腔的声音便先传了过来:“大伟,是你吗,大伟?”听得出,她很激动,却又很克制的压低了音量。

“是我,你在哪呢?”

“我在二楼转角这儿,你快来!”周莉语声急切。

“好,好,你等我,我们这就过去。”

“你别挂电话!”

“好,我不挂。”

电话就这样一直通着,胡大伟叫上安杰和沈娟一起去找周莉。

最终,他们在通向二楼的楼梯转角处,找到了蜷缩在那里的周莉。

周莉见到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说,就是哭着要离开这里。

然而所有的楼门都锁着,一楼的窗户又都有护栏,他们根本出不去。无奈之下,只好又回到教室里。

这时任谁都能看出,周莉肯定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安杰和沈娟也都紧张起来,他们打开教室里所有的灯,四个人围坐一起,相互安慰壮胆,只盼着太阳早点升起。

好在直到天亮,也没再出现什么怪事。

上午,他们四个照常上课,对于昨晚的事全都守口如瓶,没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

到了中午,周莉的精神终于好转,四个人吃过午饭后,又聚在一起。

安杰再次问起昨晚的事。

周莉如实说了。

昨晚胡大伟进厕所后,她就在楼道里等着,不一会儿,胡大伟出来了,什么也没说,拉着她的手就向楼梯走去。

她最初还以为胡大伟有什么想法,心里又紧张又兴奋。

可到了楼梯转角处,胡大伟却突然松开了手,背对着她,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任何举动。

周莉觉得奇怪,就问:“来这儿干嘛?”

只听胡大伟说:“求你。”

“求我什么?”周莉更加莫名其,甚至有些想入非非。

“求你把脸还给我。”一个陌生的声音由胡大伟的体内传出。

周莉吓了一跳,再看胡大伟,已经转过身来。

哪里是什么胡大伟,眼前站着的,明明就是一个穿着老式棉衣的小男孩。男孩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焦黑的围脖,围脖之上却看不见脸。

尽管周莉一向大胆,可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间仍免不了被吓得不知所措。

男孩向前迈了一步,又说了一遍:“求你,把脸还给我。”

周莉忽然想起沈娟不久前讲的那个传闻,急中生智,连忙说:“我不是王老师,你别找我。”

那男孩的身子顿住,喃喃说:“对……对……是王老师,王老师在哪儿?”

周莉哪里会知道王老师在哪儿,但为了应付眼前的局面,只好随口胡诌:“王老师调到县二小去了,不在这儿。”县二小是她的小学母校,急切间,也只能想到这个校名。

“难怪找不到她……县二小……县二小……”男孩不再理会周莉,低声念叨着,下了楼。

看着男孩的背影在转角消失,周莉瞬间没了力气,瘫坐在地。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胡大伟打来了电话。

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几个人又是一阵安慰,胡大伟更是称赞周莉有急智,临危不乱。

从那以后,他们四个再也不敢打教室电脑的主意,下了晚自习,全都老老实实地返回宿舍。

一连半个月,倒也相安无事。

他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意外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天晚上,周莉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给胡大伟发短信,手机电池突然爆炸,经过抢救,命虽然保住,但脸部却因大面积烧伤,留下了终身难以修复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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