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味

好多次,想把这段经历写出来,但是好像,身为普通人的我,依旧还是不敢撕开生命的本质,坦然的去看待这一切并把它记录下来。

距离10月16日突然发病,已然过去了一个多月,我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不化妆不出门的人,到现在因为怕被感染,需要随时戴上口罩,且因为化疗的原因,头发所剩已然不多。

疾病的名字叫做急性白血病。

小时候我有一箱的小人书,里面有一本叫血疑。我并没有在电视上看过这部电视剧,但是小人书我却看了好多遍,那时只是为了看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后来长大,我知道血疑里的女主患的正是白血病,而白血病的另一个名字则是血癌。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和癌这个字眼挂上钩的。在我经历了一系列的检查并且做了骨髓穿刺后,很快我便在血液科的门诊被医生确诊为急性白血病,在那之前,我一直在心存侥幸,会不会是误诊?会不会是再生障碍贫血?当医生告知我这一切时,我痛哭到无法从诊室出来。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为什么是我?我没做过什么坏事。遇见乞丐我总会解囊,遇见别人有困难,我也总会帮助,在朋友的眼里,我可能会心高气傲,但最终他们给我的评价,也总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妞。

why pick me? 这是我一贯的思维,和我的杨先生不同,我关注事件发生的原因,而他更关注事件发生后,该如何处理。

他认真的坐下来和我谈话,告诉我,无论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会和我一起面对,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打起精神,鼓起勇气,战斗。

门诊检查后当天半夜,我便因为发烧,呕血,以及胸闷疼痛,匆匆到了人民医院的急诊,整整坐着输了整晚的液体,抗生素,抗过敏,抗感染,止血,止吐......昏昏沉沉,记不得输了多少,凌晨6点做完脑部CT,本以为至少可以回家躺着睡一小会,然而被医生告知是危重病人,绝不可以离开。我甚至不知,杨先生在我进了急诊没多久,就被医生叫进去签署了病危通知。

我的血小板由发病时的35000,直接降到了3000,而一个正常人的血小板数值是125-350万,血小板恰是负责人体凝血功能的,也就是说,那时候我已经完全丧失了凝血功能。任何一个部位的出血,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尤其是脑出血。

19号我住到了急诊,需要进一步观察,再确定是否需要进ICU, 所幸,因为就诊及时,出血,感染,很快得到了控制。我在急诊呆了2天2夜后,被转到了专门治白血病的清河分院。

曾经我是一个多不爱去医院的人,好像永无止尽的排队,人声躁动,污浊的空气,医生压力巨大无法细细问询,病人因为无法得到足够的重视而怒气满怀,随处可见谩骂,叫嚣,想到医院二字,让人心生畏惧。但那种畏惧是因为你有足够的骄傲,不见医生不吃药也可以拖过去,而我的畏惧, 正在于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死神在向我遥遥招手,连同而来的是一系列的字眼,癌,白血病,化疗,骨髓移植等等......

而当我冷静下来,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幼稚与胆小。我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怕疼痛,也许,但相比疼痛而言,更重要的难倒不是疼痛之后能获得新生么?或者是惧怕化疗?伴随的呕吐以及脱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难倒脱发不会再长出来么?活在世间的人,徘徊在生死边界的人,如果想通了,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世间还有那么多我们爱的人,我们怕的是分离和割舍。

我很怕我4岁的女儿有一天没有了妈妈,而从小,我是唱着没妈的孩子像根草长大的。但是想到女儿,又给了我无上的勇气。正因为,我是一个妈妈,所以我要坚强,我也必须坚强。

住院的前两周,是很煎熬的。因为消化道出血而无法进食,每天除了要输液治疗外,还需要输足够的营养液来保持身体必需的营养,骨髓造血功能的削减,血红蛋白,血小板都在以极具的数量而锐减。而血小板的减少,最要命的,是凝血功能几乎丧失,导致各种皮下出血。

所以需要输入各种类型的血液,人体纤维蛋白,血液,血浆,血小板,在此之前,我以为所有的输血都是红色的。这显然是我无知的自我想象与肥皂剧带给我的错觉。

日日昏昏沉沉,常常处于昏迷状态的我,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和管子。心电监护,氧气,一只手的血管不够输那么多液体,两只手需要同时埋针输液。因为输化疗液的原因,血管有硬化和堵塞,产生静脉炎,按压及其疼痛。一次,因为一只手的血管出现静脉炎,液体根本不走,另一手又肿的三倍高,一晚上我反复扎了5次针,才找到血管可以输液,那天液体走的特别慢,一直输到凌晨4点。

正如我所说,疼痛,并不是最可怕的。11月初,也正是我住院后第三周,随着出血得到控制,化疗,以及人为输入血小板和血液,我的各项指标渐渐在好转。我有机会去研究我的病,也因为换了四次病房而认识了几位病友。我的主治大夫对我说,你的病,在所有的急性白血病中算是幸运的,无需骨髓移植。而我认识的几位病友,病情没有我乐观,自己却充满了乐观和积极。

刚住到医院,同病房是一位70岁的阿姨。她没有女儿,家住河北。陪床的是她的小儿子。隔离的帘子后面,有时我能听到他们小声的讲话,还有小儿子翻书的声音。阿姨最常看的台式cctv-12,她的儿子说,妈妈是老党员,现在依旧关注国事,阿姨说,小儿子是一家单位的小科长,做的还不错。儿子和妈妈互相谈起来对方,都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我病情最严重的时候,阿姨几乎已经稳定了,没有液体要输,看看电视看看书。常常很安静。

在我因为化疗疼痛,扎针疼痛忍不住哭泣的时候,阿姨对我说,没什么,你们这一代,本没吃过什么苦,难以忍受痛苦也是正常的,不用非得撑着,有些疼痛的确真的是很痛。

当我渐渐转好的时候,阿姨的病情却急转直下,从断续咳嗽,到痰多呼吸困难,食不下咽,腹泻,仿佛只是两三天内的事情。

整天整晚都有护士大夫来来去去,吸痰,换液体,吸氧。护士们,护士长,主治大夫轮流出现,各种检查交互做,即便如此,阿姨已经虚弱到无力说话。

儿子们都来了,他们和母亲商量说,妈,我们回任丘吧,好不好?好的话,您就点点头。于是那天晚上,我被转到别的病房,而阿姨连夜办出院,回老家任丘了。

那个白天,我哭的最多。我听到小儿子陪着已经无法说话的妈妈,在轻轻的啜泣,更加抑制不住自己。那时我的妈妈安慰我说,不要瞎想,每个人生病的状况是不一样的。也许他们以为我是害怕了,但谁也不知我为了什么而哭。

我是在为阿姨而流泪。我虽然没有信仰过宗教,但那整天我都在为阿姨而祈祷,我默默的念着,我希望她能奇迹般的好起来,也记得她那么虚弱还祝福我生日快乐。是的,我的34岁生日,是在病房度过的。

我发信息给我最好的朋友,她是基督教徒。我说,替我帮阿姨祷告吧,除此以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她一定要走,至少祷告愿她在走之前免受痛苦......

人生多磨难,如果你不进急诊,不住医院,你会以为,那些无常与你都是无关的。

你不会想着某一天,你会因为疾病,或者意外,从这个世界消失,或者失去至亲至爱的人。缺乏对生命和无常的敬畏,不正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共有的弱点么?

我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句话:

你知世上某天会突然发生什么事?人生总是充满无常,傻傻乐着未必不好,但能在重大的人世无常面前保持镇定和勇气,能承担一切最坏的后果,这是大的智慧,也是超脱的人生。

换病房后的同屋是个86年的女孩,吉林长春人。她患的是急淋。

我躺在病床,还在为阿姨流泪的时候,她跟我讲了她的故事。她说,她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痛哭了两天,之后便再没有哭过,她还说,我得积极治疗,要不,我老公可咋办呀?

她是备受宠爱的女孩,妈妈婆婆爱人,都很疼她。看得出来,她在人生的前30年,一定没有遇到过任何的挫折,可在无常的跌宕中,却坚强的挺住了,可见乐观的人终还是乐观,悲观的人无论怎样还是悲观。

她好像不惧怕任何事情。化疗两次,她便潇洒的剃光了自己的头发,她笑盈盈的跟我说,反正迟早都是要掉光的,自己剃了它,也省事多了。我看她微信的照片,是多么爱美的一个女孩,皮肤发亮,酒窝迷人,头发乌黑。

爱旅游,爱美,爱吃。她在病房和妈妈说,妈妈,我一顿吃不好就要爆脾气。

几天后她一疗结束,出院回家了,在我出院的前一天,杨先生说看到她二疗开始,刚刚进来住院。这说明,她的治疗情况非常非常好。我很高兴。这是我在医院,这个每天轮换上演无常,常常悲喜交加的地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有时候在夜里,会听到静悄悄的楼道里,有病人在痛哭,有时候有家属在谩骂,但多数时候,护士们忙碌穿梭,而我不知道病人们,有多少如我一样,常常在凌晨5点钟自动醒来,盯着走廊留着的那盏廊灯,等着护士推车进门,开灯,且说一句,抽血测体温......

我为自己曾经极端的想法而对医生们说抱歉。有多少次,我们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居高临下的去要求别人。去医院,我们讨厌医生诊病甚至没有抬眼看我,讨厌他们总是冷冰冰的三言两语,但我们从来未曾换位思考,他们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门诊的大夫每天至少要看80位病人,而主治的大夫背负的是生命。生命之重,之于爱人,生命之轻,之于无常。

我虽然很怕那位扎了我五次,才找到血管的小护士,但是我依然感谢她。正是她,以及类似她的年轻护士们,白天夜里的看护,我此刻才能坐在家中,写出这一段经历。

我很爱我的主治大夫,不是因为她医术超乎想象,而是因为她的仁心。第一次见她,还是在急诊,她耐心的俯身在急诊的轮床,听我讲述病发的过程。细致的问到每一个点,然后安抚我,打消我的疑虑,让我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她个子很矮,略胖。我想到实习医生格蕾里的doctor Bailay。对,她肯定在教学上严肃,也会在忙的时候say no,但是每一次,当她面对我,面对她的病人,她总会变的无比温柔。当我因为病情而感到紧张,压力的时候,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总会立刻减轻。她像面对孩子一样,宠着我们。

一疗结束出院的时候,小护士递给我一张卡片,是评价项目,我在上面郑重的写下一句话:

感谢你们,你们都是天使。

出院至今,已经20天,我在治疗的路上,可能还要走很远,我的朋友告诉我,你把这当作是变身,我说,对,我把这当作是凤凰涅槃。

我不再过于紧张,我甚至可以安慰许久未联系,但闻知我病了在电话那头一直哭泣的旧友,也能笑着面对我的同事,亲属和朋友。虽然我对因为化疗马上要秃顶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但却也没有因此而伤感。

你总是听到别人说,生活不止日常,还有诗和远方,但我却在日记上郑重写下一句话:世界虽然精彩,但仅仅是日常生活就很美丽。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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