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近段时间老摔跤,最严重的一次头缝了五针,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她老了,但是现在才确切地知道,她老得如此严重。奶奶正向着另一个世界走去,我不知道她走到那个神秘的世界还要走多远走多久,但我知道,她走得很快。所以我心中常常莫名地扬起忧伤,害怕哪一天她就真的走到了那个世界,走完了这坎坷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害怕哪一天,我从学校回家,忽然就见不到那个坐在门前守望的老人了。毕竟她也80高龄了。奶奶就像一盏枯灯,一颗枯树,随时都可能安静地熄灭或倒下,安静地,没有一点声响。
奶奶确实很久之前就开始老了,在她的背脊开始弯曲的时候,在她渐渐变得爱叨唠的时候,在爷爷去世之后,我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她佝偻得更加严重,拄着一根竹杖,哒哒的声响比古老的针表更加缓慢。从叔叔家到我家,短短百来米,她可以踱上五八分钟,喘息十来回。还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奶奶还没有这么苍老。那时候她还能哭得很厉害,哭得很伤心。在那段悲伤的日子里,每天晚上夜深的时候,总可以隐隐地听见她在房间里哭泣,还自言自语的说些什么。所以我能早早地觉得,乡村的爱情虽然没有都市爱情那么讲究浪漫,但那爱到死、死后还纠结的真挚情分却是那样真实。那段时间后,奶奶不哭了,她照常生活,照常劳作,照常在闲暇逗小孙子开心,只是,却苍老得特别快特别厉害。村里人信命,他们说人死后灵魂就升上天空,化作星星,当某个最亲近的人认出了这颗星星,那她(他)也要走了。奶奶说她要走了,因为她看到了爷爷化作的那颗星星。
奶奶不是个伟大的人,找不出非凡的伟大的品质。但就像每一个可敬的奶奶一样,她也有许多平凡的可敬之处。她会把好吃的东西收藏起来留给不懂事的我们,让我们大快朵颐;在我们犯错的时候教训一下然后很快后悔,于是找更多的机会补偿;奶奶和邻里从不吵架,别人来找茬总是退避三舍;即使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所有人都堕落了,奶奶依然坚守原则,不偷不盗,即使我的大伯二伯在小小年纪因此无情的饿死,她也没有后悔。我家虽然不富裕,但在乡里享有好的名声,这是奶奶爷爷的功劳。
去年暑假我一直在家窝着,不怎么出门,吃饭的时候就跑半里路去姥姥家。平时我无所事事,音响开得老大,喜欢肆无忌惮地唱歌。偶尔也看看书,清晨坐在屋后的池塘岸上,看鱼看水。奶奶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就时常找我说话。我知道,我能陪她说说话对她来讲是很大的满足。所以每次都是奶奶滔滔不绝拉着家乡的鸡毛蒜皮,而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可是一久我就很受不了,却也只能忍着不好发作。奶奶很明白我似的,每次当我表现得不耐烦的时候她很自觉的就不讲了,她也知道那样的琐碎提不起我的兴趣来。所以后来她宁愿自己忍着也不讲,让我很后悔很难过。祖孙二人坐在一起却没有话说,这是怎么样的一种人生悲哀呢。树欲静而风不住,子欲养而亲不在,我将来一定是要后悔的。她还常常做好饭叫我去吃,有时候我推辞了,因为奶奶每次为我们做饭总是要做很多的菜,很辛苦,而只有她自己的时候,总是马马虎虎地搞定。但有的时候我却实在不敢推辞,因为她会生气,她会假装生气地说是不是怕她做的不好,嫌她脏。当然不是啦,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们小时候最爱吃奶奶烧的菜,因为我妈妈擅长水煮,奶奶则炒菜一流,而我们都喜欢香辣的口味。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在姥姥家吃完后赶紧跑到奶奶家,再吃一顿,实在吃不下也只能偷偷地拿去喂鸡,不能五分钟内放碗,不能在碗里剩饭。有时候姥姥姥爷都很忙,我也要帮着做点事,他们不让我去外头晒日淋雨,所以就让我做饭。一般要我做饭的话我会早早地到姥姥家去,所以奶奶就得到姥姥家里喊我吃饭,从奶奶家到姥姥家,这段是田埂路,坎坷沟壑,我知道很不好走,对于一个拄杖的老人,就更加难了。所以我会时常很难做,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满足两边同样爱我的老人。等到收获的季节,我必须得帮姥姥收获稻子了。酷热的太阳晒得我的头很晕,还有第一次的剧烈劳动累得我腰酸背痛。奶奶知道我中暑了,就拄着杖去给我买了药来;奶奶还给我熬了粥,但因为要拄杖,不能用手捧,她就用个封闭的铁盒(像饭盒)盛好放在一个她常背的竹篓里背到我家里我的房间来。后来暑假完了,我要坐早晨五点半的早班车去市里赶火车,奶奶起床送我,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厚厚的钱,我没能拒绝。路上我一直感动着也没数到底多少钱,直到学校里安顿好后我才知道,整好四十元,一张十元,三张五元,其余的都是一元、五角的。我知道这是我前一天晚上给她的,是我平时省的钱,我给了她一百,因为想要她自己去买钙片吃。奶奶不怎么花钱,三个月的电费才十块钱,但是她也不是不花钱,我有个还小的堂弟,在读小学,奶奶隔几天都会给他一元、五角的,他若去乡里考试还加倍。
年老的奶奶在回顾一生时总是自豪地说:“自己总没有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她也时常夸赞爷爷一生辛勤善良的为人。说我们陈家总是善良的一辈,宁愿自己吃亏却从不负人。爷爷向来寡言,知点武术,略通医术,但他从不教我们。他医好我的手骨折,却没说什么安慰话。爷爷还最能忍,我记得在爷爷去世的前几年里,他都要我给他剃头,剃光头,用一把阉猪的小刀子,磨得光亮,那时我的手艺不好,下手也没轻没重,每次总给爷爷留下几道或深或浅的刀痕,鲜血直流。但爷爷从不说痛,也不责我,一句话也没有,还微微扬起嘴角笑笑。后来我手艺终于有点小成,也终于渐渐明白,爷爷对我们的爱隐在那和蔼的眼神里,他虽不善言辞,但却诠释了所有的爱,只是那时候的我们都没有读懂。所以感情需要时间的发酵才能有“幸福的味道”。奶奶说她常常在梦中忆起爷爷,她说她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奶奶是敬佩爷爷的,她说她嫁了个好男人,一生都很幸福,没有后悔。
其实我知道奶奶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已经看透了生命,从那时候起,她已经不在乎哪天突然而来的死亡。奶奶一身疾病,有时候皮肤瘙痒难耐,有时候半夜腿痛得醒过来。她的手指严重的变形,像一根根钢筋故意扭曲似的,却仍然那么有力气。她有风湿病也有糖尿病,可能还有点高血压吧,人一天天越来越枯瘦。她已经不堪劳作了,前几天打电话给她,她对我说,自己真的是不行了,再也拿不起锄头了,而我知道她去年还种了一片玉米,一块红薯地。但是,我知道,奶奶仍然顽强的在活着,她还在操心。她虽然看透了,但心还被牵绊着,而牵绊她的,却是我们,这些孙子孙女们。
奶奶知道她的两个儿子终究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爸爸做为老大,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缤华美丽的梦想,去新疆淘金,南下打工,但是终于还是被四个子女给拖累了。爸爸没有怨言,他把年轻时看的三国水浒交给了我们,自己就再也不看那些书了。叔叔也荒废了青春,他虽然没有像爸爸那样过早的担负起家庭的重担,但却沦为成功的门外客。奶奶把所有的希望与寄托都放在了我们这些后辈身上,期待着我们能光宗耀祖,扬身立万。可是,我们呢?一个个都没有什么大出息。我们越来越沦为平凡,越来越消靡,就我的感觉而言,就像一只破茧的蝴蝶,发现被束缚在一张网里,还是展不开翅膀,翱翔不了天空啊。我不知道奶奶能不能见到某一天我们的成功。或许她已不真的在乎这个了。她说,她最想抱重孙子。
我曾对芳芳说,奶奶是我们家族维系亲情的纽带。奶奶一走,许多的亲戚会慢慢的生疏,这点我早就理解。爷爷去后,那些远房的亲戚参加葬礼后便不再走动了,今年春节有个年轻人来我家拜年我便不知道他是谁,听说是某某的儿子,至于某某是谁,我也不知道。我知道这很无奈,血缘关系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浓度会越来越稀,情分会越来越薄。即使曾为兄弟,几代之后,他们的后人也会成为陌路。这是多么的可悲,又是多么的无奈啊。五百年前是一家,也许将来我的老婆就会是我的本家呢。世界尽管有几十亿人口,却只有一个根,追宗溯源,大家都是兄弟。
爸爸一直相信八十七才是奶奶的大限,因为我家祖上好几位都是八十七岁去世的,曾祖父是,爷爷是。奶奶以前算过命,说的是她在八十七岁有一坎,若顺利过了这道坎能活九十九。可是近来她说,她不想活的太久,她说自己越来越虚弱,渐渐丧失自理能力,活得越久就会越太累后辈,还是早死点好,也能图个心安。我们无言以对,但若真的奶奶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我们是绝不能丢弃她不管的。
奶奶因为出了许多血,现在还很虚弱,我嘱她多吃点营养的东西好好补补,她嘱我好好学习。我说想回去看望她,她说不必,她说你暑假总是要回来的,不要浪费车费。五一有三天假,我终于还是决定不回去了,我知道奶奶不希望我疲于奔波耽误了学习,于是我哪也没去,安分地待在寝室。
写于2010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