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这边一汪清泉

山脚下稻田边的泉井打水

午后的阳光透着清新,蓝蓝的天穹无边的阔,不时有朵朵白云,在村子四周大山的上方缓缓舞动,千姿百象,幻化无穷。大山之间的林木,透着一阵阵葱郁的绿,层层叠翠。清凉的山风抚着田间的稻香,荡漾开来,逸满整个村子,倾心满怀。黄熟的稻穗随风起伏,一浪压一浪晃至北边大山脚下,方才止住,金黄万丈。这便是我老家潭水,夏日天晴时,尤为常见的一幕。

整个村子窝在山洼下面,群山从四个方向,把村子围了个严实,各不相连,自为一体。村子东面大山尤高,比其它三个方向的山体要高出许多,自南往北,呈直线延伸至天边,看不到尽头,似巨龙般傲视着周边的大地。西面有一平地而起的山体,笔直伸向村西的大河,在还没有抵达河岸跟前,便止住收起,静静守着那条长河。北侧山体远远隔着开阔的稻田,独自孤兀的耸立,看护着整个村子的庄稼。南端大山呈东西走向,亦为独体大山,与哪一座大山都不相往来,给经年不息的雨水,硬生生地撕裂出许多大口子,深深的沟壑突兀陈列在那里,与其它平滑自然的山体极不相称,一端看着快要与东侧大山相会,却又凭空消失不见,隠入东侧大山脚下的稻田边沿,另一端依然没能靠近村西的大河,与河岸前边的稻田相持平。

老家有一富诗意名字——"潭水",这名字的来由,已无从考证,向村子老人问起,亦不得而知,自祖上传来,就如此称之。问及可有它意,亦无从作答。 村子窝于群山环抱之中,低处平地是稻田,再无大一些的湖面或深潭,从地形地貌看,村子与潭,豪无牵扯。

村子中央,有四块不大方池塘。 每一池塘都给阡陌小路所分割,没能形成一个完整大水面,若是它们能首尾相接,东西相连,去除中间小道,倒也有可能,形成一处称得上潭的开阔水面。

村子东、西、南三座大山,各自山脚,依山就势、不规则地布满了人家。每一山脚,均挖有一眼大小不一的泉井,井深多在1.2米至1.5米左右。每一汪清泉,便滋润供养山脚下人家的日常。 最东侧山脚,山体稍宽阔,坡度缓和,起伏不大,住的人家尤多,山脚下边人家,便用池塘边上的一口大井; 顺着山脚上行,距离井远些,住山腰上的村邻,挑水上坡难。无奈,只好另用大竹筒,接屋后大山渗出的山泉,让山泉顺着竹筒,集中于一块高处的池子,供这坡上人家的日常。

我家住最南侧的大山山脚,这边山头也住有二十来户人家。山脚临田地的一低洼处,寻得一方泉眼,给邻居深挖并扩大,用大块的碎石,垒出一口圆型的泉井,井深一米四五开外,大小一平方左右。泉井左侧,有一条去往田间的小路,稍显开阔一些;泉井右侧,有一丛丛原生小竹,茂盛高起的细竹叶,密实遮于泉井的上方,有些变黄的细竹叶,常随风飘落于泉井水面之上,倘若那飘落的黄竹叶,吸够了水分,有了重量,便在不知不觉间,深深沉于井底,与井底的植物烂根、碎杂和淤泥混于一块,时间一长,腐化变了色的竹叶,让你根本难以分辨出来。

这一汪山脚清泉,水味甘甜,如饮醇酿,色泽晶莹剔透,清澈明了,泉水水温常年保持于一恒定范围,冬暖夏凉。尤其是冬天,泉井上方,飘着蒙蒙的水蒸气,于泉井上方扩散,蒸腾于泉井的四方,如仙境般朦胧,恍惚不已。日出晨开,泉井上方翠绿的竹叶,倒映于泉井的水面之上,更添那一汪清泉的绿意,水色也跟着碧绿青翠了几分,与绿玛瑙的色泽颇为近似,那醉人的绿啊,实在迷人!

小时候,没有哪一户人家有能力单独于自家庭院门前打一口深水井,供一家之用。我们这片山脚的所有人家,都来这处泉井挑水喝。那时,家家厨房都有一个特制的大水瓮,可以储存四至五担水,每天需来回往返数趟,方能灌满这一口大缸,满足一大家子人及家中牲畜一日的饮用。

早晨与傍晚前后,挑水的人尤其多。倘是遇上人数特别集中时,得按先后次序来排队挑水,晚到的人,只好站一旁侯着。没两下功夫,那满满的一泉井水,便给舀去了三分之一。伴随木桶于泉井内晃动次数的增加,泉水亦跟着上下晃荡起伏,摇摆不定,晃荡的井水便有些浑浊起来。没有挑上水的人,只好站井旁的路沿,呆上几分钟,待泉水稍渗满并清净下来,再去挑上满满的一担水回家。所以,平日里,我们多半会错开挑水的高峰期,以免太过于集中,导致井内存水不足,挑不到清净的泉水。

那汪清泉距离我家有150米开外,小路不甚好走,上下坡之间还隔一条小溪,空水桶来时下坡,挑满水回家时上坡。满满的一担水压肩上,格外的沉。走路摆动身子,扁担亦上下起伏,木桶伴着扁担下方的绳索,亦跟着摇晃。此时,得多加小心留意,提防木桶里的水溢出。倘若走路的节奏控制不好,满满的一担水,待到家时,撒得仅剩下小半桶,一路都是溢出的水滴,干燥的地面,留下两行平行而向的水印,一路延伸。

木桶用木头围合而成,外围套上两根长短不一的细铁丝,缠绕固定于木桶的上下两端。由于木桶长期使用,木块间的缝隙干燥后易收缩变形,容易渗水。浪费一路的力气不说,渗出的水滴若是打于脚上,湿透拖鞋,上坡时尤其容易打滑,倘是没有站稳,摔了一跤,那两个木桶便重重摔地上,本来就有裂缝的水桶,一下子便解体散开,再也不能修复。在新水桶还没有上街买回来之前,又得去邻居家,借木桶来挑水,暂时对付几日。

夏日里,大人要顾田间地里的收割与耕种,早出晚归,忙得分身乏术,双抢期间更是辛苦,极耗体力,天黑收工回家,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挑水。我这八九岁的半大小孩,负责在家看管门前凉晒的稻谷。太阳下山后,收好门前晾晒的稻谷,我便缩短扁担两端的绳索,去山脚泉井那挑水。 

小时候的我,个小、力气也小,每次只能挑起大半桶的水,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只好放下担子,置于溪流堤岸的路面,猛喘几口粗气,休息一会,待稍平复些,憋上一大口气,急走上坡,坚持到家中的水缸跟前,方才放下担子。然后双手发力,左摇右摆地提起水桶,让其靠于大缸口的边沿,倾斜倒入,“哗啦、哗啦……”一圈圈的水花,便在缸内奔腾不息,跳跃不止。木桶边沿溢出的水滴,顺着缸流至地面,湿漉漉,粘嗒嗒一大片。如此往复七八趟,一路踮脚咬牙,方才灌满这口大水瓮,人早已累得不行,快要虚脱。

烈日骄阳的炙烤,泉井底部长出阵阵青苔。若是那青苔脱离了井床,漂浮于井面之上,给烈日暴晒一通,便会褪去井底的嫩绿,代之点点斑白的鹅黄,开始腐烂,飘散于水面的各处,倘是没能及时除去它们,挑水时,烂苔藓便会随水流一块挤入水桶里。我们只好用水桶把那腐烂的苔鲜,晃至井岸的边沿,赶紧压下水桶,小心灌满,猛然提起,先前飘至井岸边沿的那些烂苔藓,随震荡的水流,一下子又四处散开,烂苔藓麻麻点点,如同脸上长满的雀斑一般,布满水面。

实在不堪那烂台藓的纷扰,隔一两个月,便有热心的邻居,提了铁桶,花上几个时晨,彻底舀空那泉井,清除井底的各种烂叶与淤泥杂质。在扫除清洁泉井时,还会有副产品赠送,一些体肥个大的黑色鲶鱼,尤喜藏于井底石缝的边缘,躲于竹子发达根系的洞口,安家纳凉。井水舀空后,黑鲶鱼便扭捏起身子,摇晃抽打起尾巴,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新渗出的泉水,也浑浊起来。此刻,你只需轻轻拨开细竹子的根须,肥硕的鱼头便害羞地探露出来。鲶鱼的肉质,细嫩鲜美,放豆腐一道熬汤,味道更绝。彻底打扫干净的泉井,会在一两个时辰内渗满,刚满上的那刻,呈现出白色浓汤般的浊色,三四个小时过后,泉水又清澈透亮,如醇依旧,往日的那份甘甜复又清凉回来。

田间地里劳作了一日的大人,满身臭汗,湿透了整个身子。若是收工后,不能赶去村西大河游泳,消暑除污,多半会于晚饭后,拎一铁桶或塑料桶,来到这眼泉井,满满打上一桶冰凉的泉水,到旁边不远草地,用凉透的山泉浇遍全身,尽情冲淋一番,即使在酷暑的夏日,亦会冷得打颤,浑身每一处毛孔都充斥丝丝的凉意,一天的疲惫都给它悉数洗尽,顿时人清气爽,皮肤光滑顺溜,格外舒坦。

明月竹上照,清泉石下出。那一汪清泉,是我们这一排(赣南俗语,一片山头称一排)人家的生命之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日、每时、每刻,不知疲倦地涌出,直至溢满整个泉井,供养着我们这一排人家的日常饮用。

自打各家于庭前院后,装上了压力抽水井,这一汪清泉便少有人过问,亦不再有人打理,井岸边沿长满了苔藓,往日排队挑水时的那份热闹,跟着一道消失。这一汪清泉,在烂菜叶、黄竹叶、与各色小虫尸体的浸泡下,暗淡了许多,但仍不改往日那份甘甜,依旧洁净,附近田间地头干活的人们,口干之时,偶尔还会来这里喝上几口,止渴生津。

山脚这一汪清泉,伴着日夜,于细竹茂叶掩映,独自渗透,静静绽放,再也没有人会去挑用,满透了的泉井,不断外溢,汇成涓涓细流,缓缓灌入远近各处的稻田,以它独有平静、柔和之态,不扰一物,不争一事,滋润着“潭水”这处小村落的过去与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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