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宛芸:
昨天晚上我已经回到北京了。我回到家洗了澡就入睡了,今天上午醒来后就抓紧给你写封E-mail,过两天我又要开工了。
这次意大利之旅是令人难忘的。在路加,那堡垒边精致的美景——绿油油的田野、蓝蒙蒙的峰峦勾出纤柔的山脉,窈窕多姿而云雾弥漫,还有那镶嵌着金光闪映的白雪边缘,无一例外令我喜欢。在颇负盛名的佛罗伦萨,我去访问了我那些15世纪的朋友们。以往只是从他们写的书、画的画中了解这座城市,而今我第一次真正地置身于他们的故乡,我发现自己对他们又生出了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情意。而当我来到罗马,沉浸在艺术、诗和自由的气氛中,突然发觉自己从心底里是那样深深地喜悦和陶醉,我仿佛不再是我了,一切恍若如梦……我的思想像周围的空气一样轻盈地飞舞起来;一切庸俗的情感,如肤浅的仇恨和世俗的爱,就像我脚下山谷中的云一样远远地飘去;我的心灵如同庇护我的天穹一样宽阔和纯洁。一切有关于尘世间的记忆仿若在我的心中淡化了、减弱了,就像远在另一座坡上放牧的牛群的铃铛声,令人难以察觉。我一个人几小时不动地伫立着,看着平静的小湖深邃而幽暗,时而飞过一片云影,宛若凌空巨人的披风留下的倒映。我置身于湖边这些姿态优美、坡度离奇的山峦,分明感受到,一切都是那么温柔而高尚,似乎都在诉说着天国的爱情,令人完全忘却了世俗文明的丑恶。这些山峦顶上又有许多看上去可供隐居的地方,那种冷酷森严的气象令人不由得追忆起过往生活的种种哀伤,进而倍感当前的欢乐。从隐在树丛中的村庄的钟楼上传来阵阵悠远的钟声,引人遐想。那钟声由水面上飘送过来,渐渐变得柔和了,带着一种甜蜜的忧郁而听天由命的调子,好像在对我说:‘人生几何,时乎不再。何必苛求太多,及时行乐吧。’从这些世间罕有的迷人去处涌来的语言,使得我又恢复了十六七岁时的心情。我心里说:莫非真正的幸福是藏在一个人开始衰老的时期里吗?
在异国他乡,我体会到了一种完全不掺和一丝杂质的快乐。我用一种类似于青春爱情的感情爱着这里的一切,有点儿紧张,但非常热烈而真切,特别是当大自然赐予我真正宁静的天气或者纯净而恬淡的清丽之时。尽管天气并不是始终都那么好,有时候会下雨,或者有云,抑或刮风;不过,当大自然拒绝给我宁静时,我那骚动的灵魂同样能创造它,我的幻觉能在团团乌云下发现和谐静谧的群山。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那发自内心的快乐,既寓于在艺术之中,也藏在大自然之中。我在游览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心地更纯洁更安静了。这是什么赐给我的?是大自然那温和而永恒的魅力,是它给了我为善而工作的力量。美丽的自然啊!你是我孤寂旅途中飘荡的一个梦,闪现着一星悦人的微光!
但是一回家,千百件小烦恼便开始折磨我,而最坏的是我自己的敌人——厌倦,或者你可以说,忧郁。我感到自己无论在干什么,它老是在我身边窥伺,想在我心中那凌驾一切的激情消散时趁虚而入。自从我下了飞机,踏上这座城市;自从我打开房门,迈入这个屋子,我就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完全没有超脱,前面那种感觉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快乐而已。现在正是坏情绪入侵我的最恰当的时机,因为我疲惫极了,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意志力。我知道自己接下来有那么多要干的事情,那么多要想的东西;可我什么都不在干,什么都不愿意想。我想,或许这种情绪是因为半个多月的游览使我对美感有点厌倦了,我迫切地想要让自己疲乏的头脑休息一下吧。我本以为一觉醒来就好了,但醒来过后,一想到包围我的依然是无法摆脱的孤独和苦闷,我的心情愈发惆怅。于是我又躺倒下来,闭上双眼,我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已经很累了,很想放纵地昏睡一个月,再起来工作。以我目前的心境,我还不能心无旁骛地工作,这样写出来的东西势必无法打动任何人。我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梦中,而在这梦幻般慵懒的温暖中——我渐渐困倦了,人也变得慵懒了;我生怕自己的品性会在这诱惑性太浓的氛围中逐渐融化。就像现在我坐在电脑前给你写着信,但神经不太安定。我被迫习惯于忽冷忽热地工作——我常常莫名地亢奋,紧接着又消沉下去。这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啊 。亲爱的,不要试图宽慰我说文学是我最大的幸福。在我看来,它不过是最大的需要罢了。事实上,对我来说,无论物质抑或精神,什么都是必需。而假如我能做我想做的一切,那我的欲望会更大;我会满足,却不会感到幸福。只有当我不在思索的时候,当我的内心中关于自身的东西全然消失的时候——当我化为清澈的空气和纯净的阳光,在我梦寐以求的希腊橄榄树交织的枝桠中和古庙的断柱间流泻时,在地中海那可爱而亲切的天宇下照耀时,在那轻轻细语的海波上闪亮时,我才会感到幸福,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我甚至会想,若是在生活的悲痛中活着何其可悲,而我宁愿在希腊式的宁静而幽美的夕阳中死去。事实上,我也只有在能超脱自己的时候才感到幸福,而大多数时候我做不到,也便无法获得那种彻底的幸福。啊!请给我一个月的安静吧!但是不可能,因为我后天就要飞到另一个城市去了。各种观念和念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我不得不用尽全身气力把它们紧闭起来,以便能够专心工作。而当我再想起它们时,谁知道我还能否找到它们?可我还是抱着希望,因为从假期一开始,我的灵魂就几乎一直被内心生活中欢悦的暖流抚慰着,催促着,载向前去。而此刻我真想立刻委身于它,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啊!
我过的是从早忙到晚的生活,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做我想做的一切,却要不停地去做那些让我一想就没有激情的事情,真是心力交瘁。天天健身有什么用呢?我的虚弱是精神上的,这是最彻底的一种虚弱。与其说我的灵魂应该配一个更强壮的身体,倒不如说我的身体应该配上一颗更强健的内心。就在软弱压抑我的那些瞬间,我就感到什么都会消逝,什么都在飞散,一切都是飘忽的。我狂热地爱,又狂热地恨,却想用淡漠的外表隐藏着爱与恨。我在空闲的时间钻研历史、音乐和戏剧,但是时间长了也乏了,到后来,我一做那些事情脑子就疼。你以为我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它们吗?不然。我不过是呆在家里无事可做,必须要把情感倾注在一些东西上,否则我就会闷得活不下去。我为了千百件小小的牵挂耗费心思,而且还得听别人在各种场合说数不清的滥调,甚至还要强迫自己去投其所好,以他们制定的方式去解剖自己,这令我不仅厌倦,甚至痛苦。现在这种情绪闹得就特别厉害。我觉得什么都讨厌:写作使我疲乏,听音乐使我心烦,其余的就更不行了。除了极少数的朋友(但要是他们深知我的心思,也许就不会喜欢我了),我完全是孤独的,我看到周围那一群古怪而淡漠的人就受不了。我一直都看不起他们,他们性子奇怪却喜欢嘁嘁喳喳不停地议论我。此外,我还得去看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我不大喜欢他们,他们却自称很喜欢我。我为了这些给自己招来的约束十分苦恼,我很想有勇气摆脱;可是我发现自己完全身不由己。我知道有一种人是性格孤独而喜欢离群索居的——他们甚至跟自己人、跟他们的家庭也隔离开来。他们发狂地追求一个信仰、一个救主,把全部生命都消磨在上面。同时,他们又迫切地需要温情,却没有一个朋友。因为我是21世纪的人,我做不了这样的人,但是我觉得以自己的性格真的很适合去做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当我生活不如意时,我的感慨更多。当我在心里最难过的时候就想:我深自韬晦,而且我对自己和对别人同样厌恶;我的生活似乎毫无意义;我的性格显得诞妄可笑;我真想鞭挞自己。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厌倦,我就自觉地落入了这种情绪。
如果说我居住的地方能够给我全部的安全感和满足感,倒也无所谓了。但我是一个远离故乡、在外谋生的人,一种思乡之情让我怅然若失。我在这里住着,却常常想到香港,这种思念折磨得我睡不好觉,身体也不好。我知道,若是从理智的角度看,我多多休息,玩赏草木,淡忘一切。而我的身体是难以治疗的,那是因为我的灵魂更难医,它决定着我的身体状况。当我闲着无聊、在三里屯和朝阳公园游逛的时候,总会想到维多利亚港繁华美丽的夜景;我悲哀地体会到过去的生活已经多远,虽然拼命想要去追忆和怀念,甚至想过要搬回去,而香港那喧嚣而庸俗的气氛又不能使我心软妥协。回想半年前离开香港时,我想象自己的前途会是一片无穷的孤寂,而我即将深陷其中;那时我并不害怕,但觉得难受;因为我想归来时一定会比离开时更愤世嫉俗。然而我又矛盾地想:不,我在回到香港时不会感到痛苦的幻灭!因为香港从未离开我,它就在我的心里。我常常想:亲爱的香港,我在你那儿经历了从青年起的一切锐利的痛楚和精神上的苦难,我在心里记挂着你,而你却不要我一心一意地爱你!来到北京,又一切不熟悉、不习惯,没有亲切感,充满排斥心。它不爱我,我不爱它,我们之间始终都有一道巨墙横亘着。
这次意大利之行,我深深地享用过了它的美。但是宛芸,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在我平日生活的这个环境里,我很难让自己再沉醉于那种如意大利风物般的诗意中了。不管是香港或是北京,无论你怎样深居简出,你还是会在四周的气氛中呼吸太浓烈的激愤与哀愁。比如,我打车一路经过五元桥、四元桥和三元桥,我的脑子里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北京城区的格局,想象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驾车在这座城市尽情驰骋。这种念头哪有美感可言呐!
我现在这种情绪充满了消极和抑郁,但愿没有影响你的心情。但我不得不向你倾诉,因为我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倾诉的人了。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看到的是我的爽朗、我的乐观以及我满怀的激情,但你何曾听我讲起这些?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或许有些情感必须要抒发出来,而必须要找一个能听懂的人去听吧。我知道这几天你很忙,就没有跟你联络,你也没有主动联系我。两周之后我会回家休息一下,那时你应该也忙完了吧!我想你了,迫切地想要见见你。
周伟杰 2007.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