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蕾：
收到你从台湾寄来的信了，我从信中看到了你那颗浸润在爱情里的柔软的心。我几乎同意你的一切观点，只是有一点，你以为了解了别人的不幸就可以减轻我的不幸吗？在我看来，我受的创伤太深了，跟别人的幸福和痛苦毫不相干。你埋怨我说我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我承认你说得对。我鄙视自己，几乎跟鄙视别人一样厉害。我放纵我的高傲，让它蔑视自己；因为我曾经决心让自己不要受苦，而我确确实实在受苦啊！你不知道，我有一颗怎样自豪的心，而我却不懂得为什么它没有胜利——它狂热地追求着幸福，然而幸福却总是与它擦身而过；它不过是想要公平，却要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不公平而妥协！这次打击的创伤太深了；它渗透在我生命的源泉中，游荡在我全身的细胞中，弥漫在我的身体里、意识里，让我久久地为了不能得到的东西而悲哀地叹息，甚至心碎地流泪。
你还跟我说，如果我心里的苦闷不能转化为泪水流出来就会伤身体。那件事情刚出来的时候我的确流不出泪来，每天把自己憋得很难受；后来我哭出来了，心结也便打开了。然而，我却连哭的时间都不充足。这件事情刚刚过去一个多月，我就要投入工作中去了。我从夏威夷回来呆了三天，就开始写作了。但我清楚，我虽已进入新的工作状态，但是在骨子里还在倔强地伤感着。经历了那样一次有如灭顶之灾的沉重打击，我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我绝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我要果断地与困境直面交锋！我绝不允许自己再失败！或许这就是我最近这一段时间情绪焦虑的主要原因吧！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有情绪，可是不能随意发泄。这也是我纠结的原因——我发现自己一直还处在压抑的状态之下。但好在有了你的鼓励，我发现自己已经回来了，也不再害怕和担心什么了。我现在正坐在前往巴黎的飞机上。巴黎为我这部小说提供了场地。出于对它的感激之情，我必须去和它见上一面。
谢谢你的信，它使我甚至比过去更爱你了！因为我正满心渴望看到关于你的只言片字，而且你的感情和它在你内心激起的一切给了我一种神圣崇高的、在生命中是如此重要的甜蜜和喜悦。我把你的信看了许多遍，直到我能够把它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我含着温馨的泪水诵读你的文字，我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神圣的责任：应该尽我的一切力量在你激烈的斗争中支持你，我想看到你在这场斗争中成为征服者，一个高贵的征服者，除了对爱情的梦想之外还有别的抱负。爱的梦想是和这世界一样古老的。我们全都经历过；我们都得斗争，并且征服；请相信我，很少人能在实现他们生活的梦想时找到他们所希望找到的。有些人尽管经历了悲痛的深渊，却还能保持他们梦想中的理想之美，也许他们是最幸福的。而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能够击败横亘在你面前的一切困难，我相信你的灵魂是英勇的，我对这点毫不怀疑。你将看到的不仅是一颗陨落的流星，而是全宇宙的明星，它们熠耀着灿烂的诗、神圣的爱和慈善的光芒，感召你产生不朽的文学作品。”我控制不住自己眼睛里的泪水，它们滴答滴答落在了我的面前。最令我感到幸福的是，我发觉你是如此地懂我！你才22岁呀，就有如此深邃透彻的思想和富有智慧的言语！你知道吗？那件事对我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而庆幸的是，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还这样地鼓励我、支持我！有了你，我觉得自己没有道理去畏惧什么！
你无从想象你那一番话在我的性灵中所起的变化。我的眼睛里虽满含泪水，而我的灵魂却在微笑，那是欢欣、自豪、爽朗的微笑。你或许不会相信，在那夜的阴雨中，在悲愁的压抑下，我甚至于想放声大笑，我想我的确笑了。那天看你的信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而读完后的半个钟头，在午夜宁谧的气氛中，我驱散了久久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郁，恢复了先前的宁静。甚至那曾经使我的内心激动不已的狂热情绪也像一股湍流，把沉淀在我灵魂深处的渣滓冲向远方——与此同时，我内心真正的生命，则在高尚的艺术、清新的自然和至纯的热情的吹拂下轻轻地苏醒了。我分明感到活力的源泉开始在我心中激荡，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地复活了。
我不会再去诽谤过去的暴风雨了。事实上，它激起了我灵魂中酣睡的深沉的灵感，我还要感谢它呢！在过去的那些年，我把自己练得太理智了，我总是相信凭自己理性的力量便可以征服全世界。当我经历了这场风暴之后，我发现它教给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精妙哲学，虽味苦却很养人。可以说，这固然是一件不幸的事，但其结果却是良好的。刚刚出事的时候我的确有些厌世，但是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你想吧，当一个人为了这人间而受苦、同时又幸运地具备操控艺术的能力，他就忽然感到需要通过艺术来征服人间。经历了一番彻底的深思，他会从自己那饱经挫败的灵魂中提取出一种超越现实的精华来，而这种精华的取得并不能在安安稳稳的生活中自然进行，而只会发生在那样一场骇人听闻的狂风暴雨之后。他会发现，自己在这场浩劫中成长了，不仅在心灵上，同时也在艺术表达上。他发现自己对于情感的拿捏比原来要更加细腻而准确，或许正是因为他经历了这样一段悲情的折磨；他发现自己更容易创造出撼人心魄、独具特色的作品，这或许正能说明这场灾难在他的心灵中施加的打击之猛烈。我想，这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命运与他的艺术不留缝隙地紧紧融合，他的艺术才会比原先更有震撼力、更具真实的美。多年后当他再回顾这段历史时，他会回想起他是如何经由命运创造了这些艺术，又是如何通过艺术来参透这段生命历程的。到那时，他就会获得真正的幸福，这是一种体会过了悲剧般的命运而获得的一种灵魂上的崇高的享受，这必将是其他那些未曾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所望尘莫及的。
我忙于工作的时候，常常会忽略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便是我还没有认清我自己、我的生命和我个人的灵魂是否会幸福。也许你感到我对某些烟云过眼的事情过于执着——但这些事情毕竟只涉及我一个人，我才会这么想，可见生命的自私具有顽强的根源。就如我之前跟你说的，这一年多来我多的是敌人。曾经我被深深卷入与他们的争斗之中，我认不清自己存在的意义，看不清未来的前景。而现在我要对他们说：你们可以恨我，但你们不能教我愤恨。事实上我跟他们毫不相干。我的职责是要说出我认为公平的、合乎人道的话，写出更好的作品。无论这会使别人喜欢或者厌恶，那不是我的事情。因此无论如何，请相信我的艺术心灵绝对没有遇到危机，这一点你要明白，更要放心。我的心灵将永远表达它必须表达的感情，你全然不必为了它而对折磨我心灵的苦恼与苦难担心。你在信中说：“艺术必须成为在我们的欢乐与哀愁的土壤中滋生的花朵，就是为了这原因我才企望并祈求它——这是唯一的花朵，因此它也是唯一真正的最大的安慰；那就是为什么我在几个月前看到你充满灵感时觉得快活，看到此时你不能随心所欲地采摘可喜的鲜花时感到怅惘。”你曾经担心我的苦难顺带影响了我的艺术激情，事实上我的艺术并不折磨我，就像我在前面讲到的那样，我的生命因为有了音乐艺术而富有生气。我常常会想：假如我活着，我的艺术将永远存在；批判它的好坏是别人的事。但只要我存在一天，它就会存在一天——我的艺术没有问题。亲爱的，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热爱生活，同时我的感情会更浓，无论是爱你的感情，还是爱音乐的感情，它们都让我以自己的风格潇洒地创造一个飞扬的生命。
亲爱的蕾，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简直就像一个传奇一样！一开始我就被你清纯美丽的外表所打动，随着我渐渐开始了解你，发觉你就像一杯温暖的柠檬茶，淡雅清丽而美味诱人。而且正因为我跟你一样充满了传奇式的空想与幻想，所以我才发觉你是那样容易接近。当我遇到你那可爱的性灵时，我的幸福达到了顶巅；因为你的心能了解我的心，而且把爱献给它，跟它分享你的理想生活和纯真的梦。亲爱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从那时起我才感到真正的幸福，我是这样坦然地幸福！是你，让24岁的我第一次以一个成熟男人的思维方式去思考，是你，让我第一次想要承担起作为一个男人理应肩负的沉甸甸的责任，而这无一不是源于爱呀！请相信我，我从未做作过；无论是我说的话还是做的事，我平生最恨做作，若是有人在我面前矫揉造作的话，我想我会克制不住自己鄙视的眼神的。若是下次你在我眼睛里看到（因为我不善表达、不会诉说）一种亲切而深厚的满足感，请相信我的眼睛，它们从不会撒谎，而会永远对你吐露真情。你知道吗？每次跟你在一起时，无论是在美丽的音乐旋律里还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我都是完全幸福的呀。有时我就想象你是一个小仙女，是上帝派来抚慰我的，并将怀着深情陪伴我至死。请你相信，我跟你在一起时，只会想到自己的灵魂通过与神的交融而获得的无比欣喜，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你在信中说你最近迷上了读诗和欣赏绘画。这很好啊！正如南国轻柔的蓝天和神奇的光明，只有诗的氛围才能体现理想的生活——十全十美的生活。从你的讲述中我还看到，你不但像大多数人那样看到色彩和形态，还看出了那些画的神韵和画家的性灵，那才是真正的鉴赏；这样它们就会给你很多启发，跟你喜欢的诗一样多，甚至几乎跟你醉心的音乐一样多。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画家其实都是诗人，也是音乐家。艺术是相通的。一般地说来，闪耀着神光的真正的艺术只会为最高尚的人所创造，而且只能被他们所了解，最伟大的杰作也只能被一些有特殊感情和智力的人所欣赏。我看到你那美丽的灵魂沉浸在艺术当中洋溢着幸福的笑了！我发自内心为你高兴呀！
刚才写着写着居然睡着了，睡了三个小时。说真的，当我闭上眼时，我又看到了你的那双大眼睛，温柔而美丽，它们是如此深沉地渗入我的灵魂啊！醒来时，我感到刚才还在我眼前清晰的你几乎已经如梦一般地消散了。我想要拥抱你、亲吻你，我很喜欢你撅起嘴，来一下小小的反抗。可是你却不在我身边。
不管怎么说，这次我是要去信心满满地工作的！这本小说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预感它会是到目前为止我最棒的一部小说。我有这个自信！我会以我全部的力量来爱它的！可当我把目光放回当下——天的深邃令我惊恐，它那纤尘不染的纯洁又使我心生愤怒；大海的无情，景象的不变，又引起了我一种说不出的反感。虽然坐在飞机里，可为什么我能听见风在呼啸、大海在咆哮呢？我看见天空清澈宁静，可是海水又在呻吟，不停地奔腾着。梦幻中的深夜气息全无，但我的心又有些悒郁。我没有想到往日，我不由自主地对未来心向往之。我觉得似乎有一种坚强而镇定的心情在渗透我的灵魂，因为我在独自接触这纯真无邪的大自然。你看见我已在波浪下挣扎过好多次，我现在更是满怀希望地看到，这条小舟又将驶上浪头了。我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命运，或许前面等待我的依然是险恶，我很快又要沉入漩涡。但这并无损于我眼前的欢乐：下了飞机之后，我将心无旁骛地为工作奋斗；而在此时，我要一心一意地想你。或许洪水终究将把我冲向前去，而我宁愿永远生活在目前。虽然心里会有些难受，但我还是乐天知命地顺从了，就像我顺从其他一切一样。
亲爱的蕾，继续这样自豪与高傲，像你热爱的雪莲那样纯洁吧！我以整颗心灵爱你，无论它价值多少。
我必须搁笔了，不然会永远搁不下了。
公元2000年3月12日
周伟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