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过时的名词罢!
谁心里的故乡,是眼前的故乡呢?
故乡是有亲人还在的出生地,是怀旧的人心在暗夜里的后花园的一角罢!
母亲不在,南坡有坟茔。父亲还在,早已一老翁。白发拐杖,弯腰驼背,他只在自己的土地上。
他若随我,到外地,江南抑或随便的小城小镇,那我对故里的牵系,恐怕就会微弱到消失。兄弟和姐妹,由不得我,是也只能是亲戚。
头顶燕翻飞,年年回来总见我。我心天涯,这偏地小村却总拽我。磨盘和牛套虽在,却是彻底的旧物了。
父亲,父亲,倘若父亲百年后呢?
这申洼村就只是一个符号,八里山也仅是一个名词了。我的文章也许就如今人对古典的判读,在先人是真切的情物对应,在今人是想象的意境追怀。很快,当下就是历史。
怀旧就是老去的标志吧!二十年的乡村野田,我骨子里是永远的泥腿子了。
挨个数那些大门楼,那些在与不在的,早非故时感觉印象了。人事代谢自不可避免,死去的比现在活着的人还要多。并且人心世故,也早世移时异。少见淳朴和厚道,多了精明和势利。我爱他们,我还能不问一切地爱他们吗?
他们碗里的面条比先前稠了许多,也有肉了。
塑料袋和包装纸散落得随处都是。
有姑娘嫁给了远处的老板,有很好的小车开了进来。
这能说明什么呢?根本的,是什么呢?
我们一村同姓近枝,那些杂姓旁门的村庄呢?
农村,也是国家的农村,当今的农村。
靠着小榆树,我闭上眼,感觉已在千里之外了。儿时的故乡真的只是在梦里,在记忆中,在笔下了。少年以后的故乡是三十年前,我能在那时的土地上啸傲和狂野,大声唱“皇帝招我做女婿,老子就是不想去”,引得同龄的嘲笑和父辈的责骂。眼下的故乡是二十多年来的故乡吧,日日改变,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原来村里处处是人走不出去,现在到处是路村里没人。原来土窑洞里挤满读书的孩子,现在盖起楼房的学校四壁皆空。上次回来问村长,村长说这是现代文明。
这多年,故乡让我惶惑,几近迷失。在外地想它,想庄田的角落原来的乡亲,思念成痴,想如燕归来。回来,看它面目感它变化,总有遗憾和惆怅挥之不去,睡在父亲身边的木板床上,梦里却是他乡山水,远方故人了。醒来疑非旧时身,掐掐胳膊还知疼。听外面鸡鸣四起,风过草垛,庭前花落,房顶猫过,恍惚真假难分了。
我不知道自己心理的定位,他们说我文字里总有掩盖不住的沧桑。我不想写那一竿竹,一片云,大势在,我只能立在岸上看潮涌。故乡只能是鲁迅的小说吗?究竟有多少人没有了故乡?主动放弃还是被迫远走?灵魂上的颠沛流离和身体上的苦苦奔波,哪一个占更大的成分呢?
电话把我惊醒,是柳建国从怀化打来的。他说昨天在北京的街头碰到介留新,他在北大愁眉不展地生活着。他俩一个家在李村,一个在花沟,离我数里,留新已经十多年没有回来给他父亲上坟了。今年清明他驾车回,被堵高速,只悻悻地望了望故乡的方向,又调头而回了。身后,是从南方飘来的炊烟抑或雾霾或黑烟……
父亲从地里拽了小蒜、黄花苗、六六葱,装在一个布兜里递给我。我接过,一笑,我手里掂着故乡了。我把袋里的故乡放在车的后座,这故乡便被我拉着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