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巩再见到苏轼,已近四年。
还是乌台诗案,还是政治牵连。王巩是被吸附的浮萍,颠簸了一千多个日夜。苏轼去了黄州,王巩去了更为偏远的宾州,在岭南。在数十个同犯之中,王巩的惩罚最重。于是家奴歌女散尽,旧日欢愉一地鸡毛。两个儿子先后凋零,人到中年愈知世艰。
岭南也不好,潮闷的风候潮湿的心,细菌常使人患肠胃疾病,还有风湿,皆因瘴气尤甚。韩愈已经来过,柳宗元已经来过。韩湘特地拦住南下的韩愈,退之深晓其中原由: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被扔到这样的荒野,人纵不死,也要蜕层皮。所以,韩愈的诗句有对生死的冷彻,对血脉的亲悯。
王巩这几年来并不顺畅,但苏轼再见时,也感到惊羡,寒夜急风,不翦故人眉。不仅如此,王巩在宾州还精神奕奕地读经写诗,学道长生。
直到一个重要的人物出场,苏轼才算明了怎么回事。
这是个女儿家,叫柔奴,原是王巩家的歌姬。
寓娘斟酒,苏轼问及岭南风土人情,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相信王巩有难以支撑的时刻,当他看到儿子黎色的面孔闭上双眼,当他身染重病几欲沉舟,酸楚和无奈必然泪下。
我也相信王巩亮出了磐石风骨,颤巍巍的灯火之下披星戴月,狠狠攀绕生命的缰绳,与苏轼往来唱和。
我更相信这个叫寓娘的女子,一次次拂去王巩的泪水,抚平他蹙成横山的额眉。她用安宁的力量润化了焦虑,用歌声温暖了岭南寒梅。
不可忽视,再明亮的苏轼也不及一个寓娘,再坚韧的王巩也不及一个朝云。她们的水袖里盛满了温柔,用家的暖意轻缓捋摸着诗人的后脑。流云蔽月之时,也成了感动之始。
此心安处,是吾故乡。女人对完整和美丽的诉求,调停了男人视角。相知相对,相守相望,成为家庭最初的模样。有男女之爱,才有家的温馨,有天伦之乐,才有家的健全。如无寓娘,王巩若何?如无王巩,寓娘若何?
远离家,还有你。因为泊舟小岸,便不孤寒。所有的团圆,都是心神契合的期盼,对人间行走的阶段性展示,对情感依赖的重温和加固。
因为如此,我们渴盼团圆和完满。
人人争说中秋节,人人争作团圆诗。月到中秋分外明,诗到中秋分外多。
十五的夜晚,人人围着婵娟转。碧海青天下,嫦娥的期盼,为何成了千家万户的期盼?
二
嫦娥是上古的女子。
他和夫君后羿,是中国哲学的象征性融合。
后羿射日的故事是已经知道的了。那时的天是可以被改变的,可以被对抗的,更是可以被打败的。后羿的力量真正做到了天地变色,向外用力质疑不平衡,并击毁不平衡,英雄主义塑造了这样的人物。同时,也可以看出早期人们在改造自然时的一些思考。后羿以成功的结果获得民众的爱戴和崇敬,西王母赐其灵药,据说这个药可以长生。
故事到这里,仿佛圆满结束。
圆满,往往只是变化的开始。
逢蒙出现了,出现在攻其不备的夜。后羿外出,逢蒙盗药,嫦娥不使其得逞,吞下灵药,没想到飘飘然奔向天宇,永困月宫。后羿去世了很多年,但广寒宫内嫦娥仍然独坐玉台,清清冷冷。
灵药是好药,但它不一定使人长生。
西王母原本赏赐给后羿的,但后羿并没有长生不老,孤独的做着有穷国的王,年老而衰,再衰而亡。曾经力大无穷的神话也穷困了,他国家的名字昭然可觉。
灵药是奇药,但它不一定使人快乐。
嫦娥飞升后,终日郁郁在广寒宫。宫内没有姹紫嫣红开遍,没有良辰美景,更没有赏心乐事。只有通体寒凉的玉兔,昏昏沉沉的桂树,无止循环的斫树斧斤之声。云漫漫风清清,凋敝而寂寞。长生不死是福还是祸,一言难尽。
谁把韶华暗换?
逢蒙。
与其说是人名,不如说是早期思想家对宇宙无恒、人生无常朴素认知的托名。蒙,是混沌未知的概念化。它可以是耿直厚道的良将忠臣,也可以是狡黠奸猾的恶棍小人。在一瞬间的变化里,机缘因果转承,各自有了不同的命运。因为“逢蒙”这个可能性的存在,王母的善意没有了善终,后羿没有了长生,嫦娥永丧了快乐。“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岂不是对这个故事很好的解注?
后羿是成功的典范,嫦娥是失败的代表。中国古人对世界事物的看法可以于此管中窥豹。每天的太阳是圆的,但月亮却屡屡不全。月度唯一的圆,也满含着嫦娥的掩涕太息。
嫦娥是寂寞的,她困顿在无情之处。于是,我们看到七仙女的逃离,织女的逃离,三圣母的逃离。尽管悲剧一场,也是轰轰烈烈。
天庭的无情正是天地不仁,万事自为又不一定有必然结果,尤其是情的故事。
所以,嫦娥的悲戚带有了浓烈的恨世之感。人们祈愿团圆,但又饱受残缺之苦。
三
士大夫和嫦娥有同样的哀愁。
每每夜深人静,每每搔首踟蹰,举头望月,便想起嫦娥的故事,便想起自家的身事。
农耕时代的掌故经纬,业已被《大学》所概,修齐治平成普遍心愿。
在这片土地上,“家”是个庞大的基本组织单位,而专治社会下的家长,又承担了更广的治理者身份,在整个家族具有很高的威望。科举之前,同族相举,一个家族的兴衰同气连枝。人人重视和家睦邻,这种传统根深蒂固。可以说,“家”这种社会组织,影响了中国无数士大夫的家国情怀,也为当时管理部门输送了大量的管理人才。中国社会发展如此稳定,如此缓慢,与此有不解之缘。人越来越注视家的团结进步,越来越看重孝悌之仁,与此密不可分。
殚精竭诚,铸成了家的血脉之情。我们每一次节日,何尝不是用仪式感对血脉之情的回馈和尊重?
因为有情,这个家才快乐。因为世事冷漠,我们看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嫦娥没有家书,只能俯视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士大夫没有家书,只能仰望一轮皓月,孤独如斯。
这一望,便引来无数沉思。
张若虚在江边谈论时光的无常和恒常,李白独酌醉歌着寂寥和空旷,杜甫在鄜州思念着妻小,林逋在孤山拨弄着暗香疏影。月亮,成了代旷达者咏怀的歌者,替失意者自述的作者,与情趣者写意的画家。无数文人和月光惺惺相惜,在最幽静的时刻铺成烂漫的景致,成为后人评头论足的大观。
他们,都是困在月宫的嫦娥,无故乡故,此心不安,为情翻腾,横亘古今。
对大团圆的希冀十分急迫,对此心安处的渴望异常凶猛,对人生折折拐拐的情况又特别真切。
韩愈在岭南后的忠心和沮丧,对死亡的平近,缓缓用人伦的哀凉和悲悯道出。
王巩破家丧子的遭遇,已入骨三分,寓娘奔波时的耳闻目睹,两个人都会对生活有着陌生后的透视。“此心安处是吾乡”,不光是寓娘的,也是王巩的。
苏轼数年之前在密州过中秋节,就发出过一些感慨。月亮不断变化的样子,隐隐说道人间的不全之理。如水的月色清凉了燥热的人心,一时纤尘尽没,万籁通明。
嫦娥之苦人人有,那计月明与星稀。温柔是处事良方,如果残缺是一种完整,有了期盼,才有了团圆的珍贵。正因为如此,“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才有了崇高美的意义。
此心安处,碧海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