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兹警长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站定在一块树荫里，这个位置对他的身形能起到一定的掩护作用。当无法立刻做出判断时不要贸然行动，先尽可能收集信息，信息越全面，越有助于做出正确的判断。

手机信号显示满格，西兹警长尝试拨出几个号码，无一例外无法接通。他打开INS和推特，发现首页最新消息的发布时间和他被格列夫袭击的时间很接近，他甚至有种直觉，最新信息的发布时间应该就是他被袭击的准确时间。

他摸摸身边的树干，意料之中是逼真的人造物品，如果不是他先前有所察觉，此时此刻他未必能发现。

树干的纹路，颜色，质地看起来都和真实的树干别无二致，不过也许是警察的直觉在提醒他，西兹警长毫不怀疑它是人工制造，而非大自然的手笔。

来时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没有开警车，两人乘坐的是莉莉安的私家车，一辆银白色沃尔沃，西兹警长看见车还在原地，他想起车钥匙忘记还给莉莉安了，于是走过去尝试发动汽车。

汽车顺利启动了，西兹警长慢慢加速，绕着街区行驶。

一路上他全神贯注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双眼机警地左右扫视，呼吸也放得很轻，以免遗漏什么声音。

像是在嘲讽他的小心谨慎，一路上没有任何异常。或者换句话说，依然比墓地还要寂静。

绿树环绕的精致房屋沉默矗立在街道两旁，有些草坪上还散落着孩童的玩具，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双小手抓起它们。

然而并没有，西兹警长很确信这一点。

沃尔沃渐渐驶向小区尽头，西兹警长想回一趟警察局，拿高倍放大镜甚至显微镜看一下树叶，他怀疑自己身处一个非常完美的虚拟世界，可是再完美的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相比仍会有不足，那就是缺乏无限细节。

一片树叶中可能藏有一个宇宙，只要科技允许不断向下探索。但是复制而来的虚拟世界是没办法做到这一点的，或者说，以西兹警长的经验和学识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虚拟世界的精细度必然有一个尽头，也许他可以从这一点入手，至少世界是虚假的比全世界人类都消失了只剩他一个要好。

可是真实是什么？

大概是没有任何干扰的缘故，西兹警长的思路开始信马由缰。

如果模拟的和真实的完全一样，那和真实又有何区别？真和假的最终区别在哪里？仅仅因为我们先后看到的顺序吗？

他还没想出答案，沃尔沃却缓缓停住了。

街道上没有任何障碍物，西兹警长也能肯定车轮前没有碰到任何物体，仪表盘也显示一切正常。

踩油门加速，引擎的轰鸣声骤然加大，然而沃尔沃依旧停止不前。

西兹警长走下车，向前迈步走去。

在车头靠前一些的位置，他遇到了同样的阻碍。他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事实上他眼前什么都没看到，但是确确实实有一堵墙拦在他身前。或许是某种场，他不知道，这应该是物理学家们需要解决的。看起来墙对他不会造成伤害，只是单纯拦截他前进的路线而已。西兹警长伸出手去，很快右手就陷入了泥浆般粘稠的触感里，他抽回手，触感又消失了。

他上车开车在小区四周都查看了一遍，果然四周都有墙的存在。这意味着他被困在了这里，也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直径并不算大。

西兹警长倒下的时候，莉莉安发出一声尖叫。她疯狂地冲上去对格列夫拳打脚踢，格列夫一伸手，左右手分别抓住她一条胳膊，把她推开，任凭莉莉安大大叫大骂他也没有松手，只是一脸冷漠。

莉莉安喘着粗气停下，怒目圆睁瞪视着格列夫。

“放轻松，小姐，放轻松。”格列夫语气轻快地说，“我说了，这个过程不适宜观看。”

“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这个混蛋！”莉莉安尖叫着。

“做了什么？当然是如你们所愿，给他额外的二十年生命啊。”格列夫笑眯眯回答。

“你说什么？！可是他现在已经——”莉莉安咬牙切齿道，她的大眼睛里忽然涌上泪水，仿佛这一刻才刚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您对生命的理解太狭隘了我的小姐。”格列夫叹息着说，就像长辈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们胡闹一样，“生命是什么？我的小姐，您可以告诉我吗？活着是什么？”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话一边依然牢牢控制着莉莉安。

“生命是有限的，每个人都知道，因此每个人都想尽可能延长生命。”格列夫唱歌似的说，“可是每个生命的总量是固定的，不能多也不能少。如果您只有一千万不可增值的美元却想靠它过一辈子，您会怎么做？当然是节约损耗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莉莉安脸上现出灰败的神色，她垂着头，似乎在看西兹警长倒在地上的躯体。

“本公司很荣幸掌握到了延缓损耗生命的诀窍。”格列夫的语调里有点兴奋，“生命是发散的能量，小姐，它就像瓶子里的酒精，会不断挥发，而且，周围的生命越多，挥发越快，尽管人们并不是经常能察觉到这一点。”

莉莉安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是她好像已经在刚才过于激烈的情绪中耗尽了气力，没有发出声音。

“您肯定很担心您的朋友，我向您保证他具有绝对的人身安全。”格列夫亲切地说，“而且他也获得了额外二十年的寿命，在我们为他构建的那个世界里。”

“什么世界？天堂还是地狱？”莉莉安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道。

“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一个小小的袖珍世界而已。他可以在里面尽情生活，为了让他的生命损耗降到最低，我们确保他身边不会有任何生命。不过请相信我们的技术，即使这样他依然可以高枕无忧地活到寿终正寝。”

莉莉安觉得自己要理解不了英语了，她满脑子只有西兹警长去世的事实，好半天她才说：“他在其他世界？那这个世界呢？”

此时格列夫已经放开了她，正在仔细整理西装和衬衫，听到她的问话他漫不经心道：“这个世界他会留下躯壳，他的‘生命’在别的世界。”

莉莉安满脸的惊骇，她浑身颤抖着，后退几步靠在木质大衣柜上。

“魔鬼，你是魔鬼……”她喃喃道。

“我不是魔鬼，小姐。”格列夫严肃地对她说，“您这样评价我真是让我伤心。”

“那你是什么？”莉莉安低声问，“为什么监控拍不到你？”

“我是生命本身。不过您看，就算我告诉您您也不会相信。”格列夫两手一摊，难掩得意，“我很想和您分享一下我的故事，关于一个‘人’如何摆脱物质的桎梏，不断走向生命本身的精彩故事。但我想您并没有足够的耐心。”

“闭嘴！把他还给我……”莉莉安悲痛地呜咽着，“我不管你是上帝还是撒旦，把他还给我。”

“……人类真是奇怪，你们明明无法拥有彼此，却总想着占有对方。”格列夫淡漠地评价，“服务已经完成，报酬么，我已经收到了。”他唇边有一丝浅浅的微笑，看得莉莉安心头火起。

她暗暗用力，接着出其不意冲过去，把正飘飘然的格列夫撞得一个趔趄。

他手里的手提包按扣开了，麻醉针滚出来摔落在地板上。格列夫顾不得其他飞扑过去，把那枚麻醉针护在手心下方。莉莉安一瞥之下只觉那枚麻醉针内的液体似乎在发光，她本能觉得那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于是大吼一声扑过去，不顾一切想抢夺麻醉针。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随即格列夫恐惧地大喊起来。他疯了一样去抓破碎的麻醉针，可是那发光的液体正迅速挥发。

莉莉安霎时懂了，那是西兹警长的生命。

她猛地跪在地板上，徒劳地伸手去抓不断挥发的液体。可是指尖只有空气流过，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抓住流逝的生命。

眼泪扑簌簌滑过莉莉安的面颊，她膝行几步靠近西兹警长的身体，吃力地捧起他的头。那双眼睛紧紧闭着，好像睡着一般平静的面容让莉莉安肝肠寸断。

格列夫的喊叫声让她稍微回过神来，她转过头，泪眼朦胧中看见这个罪魁祸首正惊恐万状地摸自己的脸和身体，一边大喊着“不要”，过了几分钟莉莉安才发觉他的身体似乎在渐渐消融于空气中。

——我是生命本身。

这是格列夫说过的话。

西兹警长在这个奇怪世界的第二天发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墙似乎移动了，他的活动面积变小了。

如果墙最后集中在一点，他会不会窒息而死？西兹警长不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第三天，墙又靠近了一些。

西兹警长站在墙边，双眼注视着看不见的墙。

他再次伸手到去触碰墙，闭上眼仔细感受。

身形越来越模糊的格列夫跌跌撞撞走向莉莉安，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给我！给我！！”他吼叫着，但是这只让莉莉安恐惧地抱紧西兹警长的身体，拖着他不断后退。

格列夫伸手，似乎是想对莉莉安故技重施，按住她的额头来夺取她的生命。可他没有做到，莉莉安在极端恐惧之下迸发出超人的勇气，她伸手摸索着抓住什么东西，用力握住砸向格列夫。

被矮脚椅砸中的格列夫扑倒在地上，被砸中的部位消散的速度明显加快，他哀嚎的声音更大了。

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莉莉安看着他逐渐消失，直到只剩下透明的空气，这才瘫倒在地上。西兹警长仍被她紧紧抱在怀里。

莎莉奶奶醒了，她昏昏沉沉地咕哝道：“抱歉亲爱的，我不小心睡着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莉莉安闭上眼嚎啕大哭，把西兹警长的身体紧紧抱在胸口，任凭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奥利弗带人冲进来，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他结结巴巴说：“我一直在门口，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西兹警长……这是怎么回事？”

莉莉安哭得太伤心了，她只是摇着头更加用力抱住怀里的人，连一个单词也说不出来。

艾里奥见状赶忙叫救护车，又劝莉莉安先放下西兹警长。可是莉莉安全无理智，不仅不放还歇斯底里冲艾里奥尖叫着。她没有看到，西兹警长微微睁开了眼睛。直到一只手虚弱地碰了碰她的面颊，哭声才猛地顿住。

“劳驾，可以……松一点吗？我要喘不上气了。”低沉的男声轻轻地说着，就好像一片羽毛在阳光下飞舞那样轻。然而这句话穿过了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悲痛，直抵她的心灵。她好像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灵魂听到了这句话。

莉莉安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颊，随即眼前一黑。

尾声

救护车到来时，需要被抬上担架的人已经从西兹警长变成了莉莉安。所幸她只是一时激动才晕过去，很快就苏醒了。

奥利弗和莎莉奶奶吓坏了，两个人都很自责。一个自责怎么会禁不住瞌睡睡着，一个自责明明守在门口却对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

西兹警长和莉莉安好生安慰了半天两人情绪才稍微缓和。

至于更多的细节，西兹警长和莉莉安相视一笑，就让它成为秘密吧。

西兹警长给莉莉安详细讲述了袖珍世界，莉莉安也讲了他倒下以后发生的事情，两个人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莉莉安出神道。

“我也是。”西兹警长承认道。

“你知道吗，我怀疑格列夫一直就是靠这样偷或者抢别人的生命才……才一直活着。”莉莉安搅动着咖啡，说，“他说他是生命本身，而且我也确实看到他在挥发……”

“但他还是被你打败了。”西兹警长笑着说。

莉莉安有点脸红。

“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呢。”西兹警长正色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你。另外，关于你父亲……”

“嗯。”莉莉安低下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没想到父亲的结局会是这样。”

西兹警长也沉默了，他不擅长安慰别人，特别是安慰救过自己的女士。

“在袖珍世界里，我最后在墙里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悲伤，比太平洋的海水还广阔的悲伤。”西兹警长认真地说，“我想，那大概是你的悲伤吧。莉莉安，你的悲伤触碰到了我的生命。虽然我们当时并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莉莉安望着他的双眼，苦涩地笑了。她低声说：“谢谢你，西兹警长。”

“其实我想说，喔……”西兹警长注视着咖啡杯说，“咖啡真不错。”

莉莉安不由微笑起来。

“我们下次还可以一起喝咖啡吗？”西兹警长继续盯着咖啡杯问道。

“如果你是问咖啡杯的话，它应该不会回答你。”莉莉安忍笑说，“不过你要是问我，我可以告诉你——当然可以。”

“嗯……那最好不过。”

“所以你现在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而不是咖啡杯了吗，西兹警长？”

“……好吧，但是你不要笑我。”

“我保证不会，即使你的脸红得像煎蛋。”

“……你看你还是笑了。好吧，好吧，真的这么红吗？”

“我在笑咖啡杯，请不要在意我。”

……

日更第3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