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是青崖山的捕萤人,青崖山的萤火虫与别处不同,其大如指头,黄昏时,万千萤火虫在青崖山飞游,便好似星辰洒落了人间。
阿方捕萤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青崖山的飞萤是能入药的,能够治偏头痛,清目明耳。甚至有传闻,青崖山的飞萤能克制流传南楚一带的巫蛊之术。晒干的飞萤,在集市上能卖到一两银子一斤。事实上,压根就不必到集市上散卖,像回春堂、妙手堂这类大药馆,专门有人到青崖山收购飞萤干,价钱较集市便宜一些,但省去了颠簸劳累之苦。
制作飞萤干也是一道工序,可不是说像咸菜干那样晒干就好。青崖山的飞萤死而不衰,虽然晒干,但还栩栩如生,翅膀上每一丝纹路都看得清楚,展翅欲飞,像个精细的工艺品。
青崖山附近的村民,世世代代大都以捕萤为生。就像猎人知道猎物的习性,农民知道作物的季节,以捕萤为生的青崖山村民,练就了一身在山崖谷底间纵跃的轻身功夫,毕竟要捕捉飞萤,身手若是太笨,实难成功。
虽只是寻常村民,但只论这轻身功夫,在江湖上却已至少是入流的了。当然,这些村民不懂招式,虽有猿猴般攀援纵跃的灵巧功夫,但倘若与人过招,恐怕连江湖上的末流高手也不及。
阿方住在青崖山下莫家村,若论捕捉飞萤的功夫,阿方自信,在青崖山下九村七寨,他若论第二,那是没人敢争第一的。
飞萤节是青崖山这带特有的节日,九村七寨在这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来庆祝。飞萤节最精彩的活动,莫过于飞萤王的争夺。这一天,九村七寨会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百只飞萤放飞,九村七寨所有的捕萤人开始捕捉这些做好标记的飞萤,一个时辰为限,捉到数量最多的人获胜。自从阿方十四岁后,一连四届的飞萤节,阿方都赢了飞萤王的争夺。
九村七寨的人都说,阿方上辈子一定是只鸟,因为他在捕捉飞萤的时候,就好似在飞翔一般。阿方无父无母,是莫老头当年去山外卖飞萤干,从山外头捡回来的。莫老头年纪大了后,好在阿方已经有了足够能耐,足以让爷孙两衣食无忧了。
捕捉飞萤不是件容易的事儿。青崖山的村民,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活计上送了命。有进入深山老林被野兽叼走的,也有失手掉入山崖摔死的。但青崖山一带的村民对此前赴后继,山势陡峭无法种地,只能以此为生。
而且,朝廷对捕萤人有额外照顾,每年只要交付足额飞萤干,便能抵消赋税,与种田打猎的税相比,这算轻的了。贩卖飞萤干是一笔利润丰厚的生意,青崖山这里市价一般一两银子一斤,倘若运到云中、扶风等边地去,价钱能翻上几番。而最大的商家,自然是朝廷。在青崖山一带,一大家只要有个捕萤人,便能让一家人过上不错的生活。
捕萤也是个青年人的活计。青崖山一带的村民,一般从十四五岁开始练习捕捉飞萤,倘若运气好,没出什么意外,三十多岁还活着,便不干了,一来由于精气神已经不允许干这事儿了,二来也是有年轻一代能够顶上去了。
莫老头将阿方从山外捡回来时,已经四十多快五十了,但他还在捕捉飞萤,因为他是个老光棍,没有儿子,不自力更生,就得饿死。
青崖山这带山势颇陡峭,飞萤常在傍晚时活跃在山腰间的莽莽森林里。森林里的树木至少几合抱粗,粗壮的树干上行人一点儿问题没有,树与树之间纠缠着藤蔓,捕萤人常借助这些藤蔓在森林里穿行。
当年莫老头捕萤时,常背着还是婴儿的阿方,挂着藤蔓,在森林里穿行。阿方不哭也不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时常笑,似乎特别喜欢在森林里奔跑。
等到阿方年纪稍大了些后,莫老头再去捕捉飞萤时,阿方便已不需要莫老头背着了,他跟在莫老头后,欢快地奔跑。莫老头像只老猴子,阿方就像只小猴子,当青崖山下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时,阿方已经在森林里自由自在拉着藤蔓荡悠了。
一开始,阿方只能跟在莫老头身后追,待到后来,森林里便时常回荡着莫老头不甘心的咆哮。“小兔崽子,慢,慢点儿。”
再到后来,便只有阿方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了,莫老头真成老头了,实在跑不动了,也该是享福的时候喽。
一到傍晚,森林里的飞萤便会出现。与别的飞萤常出现在灌木丛不同,青崖山的飞萤常飞在森林老树间,捕萤人带着用特制蚕丝制成的网兜,穿着合身衣服,便要开始劳作了。
青崖山下村寨里的青壮年涌入森林,追着飞萤,身形利落矫健,流萤乱飞乱舞,整个森林似乎都热闹起来。
阿方从小便是固执性子,认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他每天要捉一百只飞萤,哪怕就是少了一只,他也要在森林里继续捕捉。
曾经阿方追着一只飞萤跑了一夜路,才最终将其捕获,又赶了一天的路才回来。莫老头知道原委,气得暴跳如雷,但也没奈何。
跟个萤火虫有什么较劲的呢,青崖山的森林里那么多,但阿方就是这么个固执性子,就爱较劲,萤火虫也不例外,也不仅仅是萤火虫。
随着莫老头头发越来越少,胡子越来越白,腰背越来越驼,阿方也长成了个利落的帅小伙,粗重眉毛,眼睛里似乎装着青崖山的萤火。青崖山这一带的村落里,阿方是一等一的香饽饽,提亲的媒人,快踏破了莫老头家的门槛了。莫老头高兴哪,缺了牙的嘴就没闭上过。
阿方呢,心里早有中意的人了,九曲寨的苗灵儿。青崖山的小伙子都叫她百灵儿,苗灵儿有副好嗓子,唱歌的时候,会引来山里的飞鸟。她的眼睛里,装着青崖山清晨的露珠儿。
阿方与苗灵儿在媒人的撮合下见了面,阿方手足无措,倒是苗灵儿放得开,
“听说你身手好呢,带着我去山里头转悠转悠呗。”
阿方憋了半天,方说了句。“好。”
只是他手虚搭着苗灵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苗灵儿直接搂住阿方的腰;“愣着干什么呢,走呀。”
阿方单手搂着苗灵儿,一手荡着老树间的藤蔓,就像传说里比翼双飞的鸟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活。
江远平是小蓬莱江家子弟,江家属江南三大世家,道藏剑法在江湖上颇有声名。江远平虽不属江家嫡系的核心子弟,但江家治家方正,江远平虽是旁支,但自小天资聪颖,被收为内室子弟,传授道藏剑法。十数年功夫下来,倒也颇有些成就,于江湖年轻一代里,有不小的名气。只是江远平为人高傲,自恃江家子弟身份,天资又聪慧,手底下有几分真功夫,寻常人等压根就不放在眼中。心眼也小得很,最忌讳别人提及他旁支的身份。
冀州雁过楼,跑堂小二不小心将汤水撒到江远平白衣上,江远平不依不饶,非要剁掉伙计手指,给他教训。当时长枪赵义也在雁过楼吃酒,有心调解,息事宁人。赵义功夫三流,但为人豪爽,行侠仗义,在冀州一带素有侠名。
江远平颇自豪亮出江家名头,希望赵义知趣,不要多管闲事。
赵义见江远平如此咄咄逼人,心底也动了气,说了句。“江家的旁支小子,得人饶处且饶人,与个跑堂的过不去,自降了身份不是?”
江远平当下便黑了脸,二话不说,拔剑削掉赵义右手三根手指。
赵义功夫本就不及江远平,他也不以为江远平会动手,待到三根断指处血如泉涌,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看着江远平。
“不知死活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管江家的事。”话声未落,剑光又一抖,当着赵义的面,削掉了伙计一条手臂。
“本来只要他一根手指,现在你惹我不高兴,断他一臂,赵义,记着,这都怪你,以后少管闲事,特别是江家的事。”
江远平大笑着扬长而去,没人敢拦。
血流了一地,伙计捂着断臂处满地打滚哀嚎,赵义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江远平手底下确有几分功夫,加之别人忌惮江家名头,赵义虽觉浑身气血倒逆,却也只能憋在心底。
江远平在冀州的事被江家家主听了,江家向来赏罚分明,江远平被重罚一顿,抹掉内室弟子身份,被打发到江家门下的药馆干活。
江远平着实憋了一肚子气。他想不明白,自己不过就是教训一番冒犯自己的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重罚自己?江远平越想越气,连带着对江家家主都愤恨起来,认为他是看不起自己旁支身份,借个由头打发自己罢了。只是怨恨归怨恨,若让江远平当面对峙,他还是没那个胆子的。只得老老实实到药馆报到,干些磨药的杂活。一日一日,心中愤恨非但没有消弭,反而愈加刻骨。
好在江家药馆最近要到青崖山进一批飞萤干,郁闷不已的江远平便自发承下这件事,想到青崖山散散心,冲冲晦气。
紫木镇是青崖山一带最大的镇子,全国各地赶来青崖山收购飞萤的药商都在这里休整,长年累月,这里成了一处相当繁华的镇子。
阿方跟苗灵儿好上后,本来悠哉悠哉的日子突然也变得紧凑起来,之前一小一老吃饱,全家不饿,现在阿方要开始攒钱了,苗灵儿不看钱,但阿方可想着风风光光迎娶她的。
以往阿方捉了飞萤,都是等药商到村落里收购的,这下他要自己带到紫木镇去。飞萤在村落里一个价,在紫木镇一个价,在外头的世界又是一个价。
阿方捉的飞萤量大,每隔一段时间,若运到紫木镇,能多卖上一层钱。以往也就算了,毕竟从莫家村翻出青崖山,还要赶大半天路,方到紫木镇,阿方懒得那么麻烦。但现在不同了,阿方想要多赚点钱,且要买些新奇的小玩意,风铃呀,胭脂哪,村子里可没有,还是要到紫木镇来。
当阿方赶着驴车到达紫木镇时,发现镇上街道聚了一大群人,伸着头围着什么,只是人虽多,场面却安静,所有人都不说话,看着什么。
这些人阿方差不多都认识,都是青崖山下的捕萤人。
阿方跳下车,离得近了,才发觉场中有人破口大骂,听声音,嚣张。
阿方分开人群,挤到前头,才发觉场中躺着几个人,地上撒了一地飞萤干,甚至还有血。一个穿着华丽丝绸长袍的年轻人,正对躺在地上的几个人拳打脚踢,地上躺着的阿方都认识,牛角村的牛大生,十八家寨的李元宝,知根寨的黄大脚丫子,都是捕萤人。几人摊位全被拆了,用来放飞萤干的榆木夹板散落一地。
周围人不平看着,但却都不敢说什么。
江远平已经狂踢了盏茶功夫,地上三人初时还哼哼唧唧,到了最后,如一摊死猪肉,昏迷了过去。
江远平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猪狗般的东西,老子要你们东西,是给你们面子,还敢跟老子犟,老子弄死你们。”
江远平到了紫木镇后,出来买飞萤干,初时到的是牛大生的铺子,他有心找茬出怨气,说包下牛大生所有的药材,牛大生自然高兴,将所有飞萤干打包好,不曾想,最后江远平只肯出一个铜板的价,牛大生自然不让。两人起了争执,江远平二话不说,便给了牛大生一巴掌。
牛大生也是青壮汉子,血热得很,哪肯受欺负,出手反抗。但他哪是江远平的对手,一下便被打倒在地。
就算打倒牛大生,江远平出手却越来越重,丝毫没停手的意思,疯狂若野兽。
李元宝、黄大脚丫子看不下去,想劝解,但江远平二话不说,将两人也打翻在地,随后将三人的摊子全拆了,还不解气,对三人又一阵拳打脚踢。
与江远平同来的江家商人哪敢阻拦?就是紫木镇的人,眼见江远平捏小鸡般将三个大汉打倒,心中虽不平,但也不敢出头,任由江远平撒野。
阿方来不及问清楚到底什么事,闪身便去阻拦。
“有事好说,凭啥动手。”阿方与牛大生、李元宝、黄大脚丫子都认识,飞萤节的时候,几人还一起比试过。见到三人不知死活,他心中颇不快。
旁边一个江家小厮也道:“远平少爷,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小厮脸上还有道清晰的巴掌印,方才他出言劝止,江远平一个巴掌便扇在他脸上。
江远平突然停了下来,斜看阿方一眼,而后又看向方才那小厮,桀桀笑了一声,朝小厮走去。
“混账东西,看来你还没长记性。”
小厮脸色大变。“远平少爷,我……”
话没说完,江远平身形猛然一动,飘身到小厮身边,啪的一身,反手又扇了小厮一巴掌,
小厮捂着脸,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江远平转过身,翻着眼看着阿方。
“是你要拦我?”
“有什么对不住的,我先道个歉,不管怎么说,也不该打人。”阿方不卑不亢。
江远平转身看了几眼,颇惊奇道。“打人?我没看到人,我只打了几条狗。你道歉?你以为你是谁?”
江远平手指点了点阿方,又指了指旁边其他人,哈哈大笑。“一群穷乡僻壤的恶狗,老子最不怕的就是狗。”
江远平眼神盯向阿方。“老子累了,识相的让开。”
阿方眼一睁,眼底隐隐有怒气。
“你凭什么骂人,又凭什么打人?”
“凭老子比你们厉害。”话声未落,江远平猛然纵至阿方身前,飞起踢向阿方小腹,速度快得看不清。
阿方想要闪避,但压根来不及,尽管他是最好的捕萤人,但在江湖高手前,还是差得有些远了。
阿方只觉小腹撕裂般疼痛,身子便向后飞出,落地又摔了一下,挣扎一番,竟没爬起来。
“一群乡巴佬,当真以为自己多了不得。你们就像那些被你们捕捉的飞萤,是萤火,老子是太阳,萤火岂能与日争辉。”江远平纵声大笑,只觉心中畅快不少,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阿方晃悠悠站起来,沉默不说话,眼底却有火焰,一声不吭,朝着江远平冲了过去。
阿方就像飞萤,再一次被踢飞,江远平笑声愈加刺耳,眼神就像猫看着老鼠。流出的血飞在半空,好似红色的萤光。
阿方像个血人又站了起来,江远平越打越心惊,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踢飞阿方了,但阿方还是站了起来。
阿方又向江远平走去,走一步,血流一地,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江远平,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愤怒,冰冷如寒冬的湖面。
江远平看到阿方的眼神,心中一颤。
“快滚开,不知死活的东西。”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阿方走的并不快,江远平反而向后退了两步。
“你他妈别过来。”
江远平害怕了,阿方像一具死尸般走过来。
“滚开。”江远平飞起一脚,这一脚用尽了全力,破空声如裂石,他受不了阿方带来的压迫,他下了死手。
只是,心神慌乱下,这一脚失去了准头,阿方身子一纵,将江远平扑翻在地。
“啊,……。”似乎阎罗殿厉鬼发出的喊声,围观的人心神一颤。
阿方从江远平身上抬起头,嘴里含着江远平的半截喉管,血向外喷涌,顺着阿方嘴角往下流。江远平身子一抽一抽,阿方跪在他身上,含着带血的喉管,久久不动。
阿方模糊想起几年前自己追萤火虫时,到了森林深处,在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萤火最美丽,好似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