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春香丫(丫是姑姑的意思)的记忆已经很模糊,有时候想,也只剩下几个零星的片段。关于她,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那时我们精力旺盛,东奔西跑,上树下水。没想到她也挽起裤腿,站在池塘里摘棱角,抢我们的“生意”。我暗暗地想,春香丫大约跟大人说的一样,真有问题。
人的认知怎样形成,我不清楚。我有记忆以来,就有点怕她。经过她家,想知道她在做什么,但又不希望遇见她。她多数时候没什么事,脸上堆着笑,站在门口。没有人会在别人经过时,老远就守在那儿,然后看着你笑。我太小,有些害怕,虽然我从不明白我害怕什么。
再大一点,我不再害怕,可以淡然地从金嗲门前过了。春香丫还是老样子,站在那,笑容一脸,侯着即将经过的人。有时李婆的声音会想起,杵在那干什么?春香丫这时就缓缓地进去了。有一回,我和妈妈经过那,她问妈妈:“这是不是你丫头?”知道我是我妈的丫头后,又问我妈我什么时候结婚。妈妈说我还小,反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害羞地笑笑,低声地说不知道。
金嗲他们家与世隔绝似的,住得偏。见到春香丫的时候也不多,中学后就更少了。有次听妈妈说起,有人做媒,把春香丫介绍给了某人。我从来没觉得春香丫会结婚,在我的认知里,春香丫会一直这样生活着,摘棱角、莲蓬解解馋,帮金嗲李婆干下活,对着来往的人笑或者躲起来。再说她不能结婚,她照顾不了自己,更照顾不了别人,她有点问题,她生的小孩跟她一样怎么办?我又想到,如果她不结婚,金嗲李婆不能陪她一辈子,那她以后怎么办?于是我得承认她也要结婚的。
后来春香丫真的结了婚,夫妻俩住在金嗲家里。春香丫老公勤快,将柴火堆得整齐,家里收得干净,金嗲家不复以前脚都下不了地的局面。没想到的是,婚后没多久,春香丫居然怀孕了,毕竟检查说她可能怀不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事,大约还要看老天爷是否慈悲。小孩慢慢长大,倒是没有痴蠢的症状,表现正常,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仿佛,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哪料到呢?春香丫老公呆了一两年走了,不回家,在外面打点零工,刚开始回来看看女儿,后来不来了,不看也不管,仿佛从来没有这个女儿。有时候奶奶想念孙女,过来看看,也不知道她爸爸在做什么。最初金嗲教孩子喊儿媳妇舅妈,后面改口喊大妈,姓也换了,结婚没拿结婚证只是办酒,也就没有离婚的说法,不经意间,一个家庭就慢慢散了。
这时偶尔能看见春香丫了,背着她女儿,从我家门前经过,将女儿送到她大嫂家。她侄女的女儿跟她女儿一般大,早上送过去一起玩,傍晚再接回来。春香丫背着她女儿,脸上不复以前的笑容,沉默地走在路上。我们家的狗,追着她狂吠,喊也喊不住。妈妈说狗眼看人低,这狗都知道欺负她。我竟无言以对。春香丫倒是不怕,转过身恶狠狠地瞪它,追得烦了,也捡起石块丢狗。
有一阵我觉得这是春香丫最好的生活,祖孙三代,上有倚靠,下有寄托。只不过生活远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将来的苟且。两个老人加一个不知世事的大人,无法养活一个小孩。金嗲联系了县城福利院,将小孩送了过去,寒暑假时才回来。我不在家,不知春香丫这时节是怎样的情形。
后来的事,远出乎大家的意料。有一回过年回家,听说春香丫跑了。大家猜测,是不是春香丫想女儿,才跑了出去。春香丫第一次跑,流浪了三四天,到了隔壁县,被元伯看到带了回来。第二次天没亮,金嗲听到她房里有声音,喊她,问她去做什么,回说去上厕所,就这样走了。初一给金嗲拜年,第一次没看见春香丫坐那嗑瓜子。妈妈问了个详细,我像听了一出电视剧。贴寻人启事、电视广播、有疑似线索就去找,甚至认尸,春节了人都没找到。金嗲在希望和失望中来回摇摆,一会儿说不找了,一会儿说过完年去哪里看看,这平静的叙述背后到底怎样的心情,我无法体会,更无法想象。
年后一个月,有个男人送了春香丫回来,这时距离春香丫出门已经两个月。金嗲好酒款待,又重金酬谢。不曾想,那人后面又回来几次,言语间颠三倒四,露出些破绽。看那人来去几次,大家都觉出一些味道,流言蜚语四处应声而起。春香丫痴痴傻傻,那些对她倒没影响。
故事到这里就要戛然而止了。后来,春香丫又一次离开,这次没有谁看到她,也没有谁送她回来,直至今天已经四年。刚开始大家还抱着一丝希望,不时问问金嗲情况,后面便渐渐失去兴趣。时间越久,大家都在心底认可了最坏的情形:春香丫多半已经死在外面了。
对于春香丫,我只能唏嘘,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眷顾过她,她痴她傻,她也想跟别人交流,她也如常人一样对未来有些许期待,而她懵懂地被命运带着往前,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