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的结婚纪念日,空气里本该飘着黑椒和红酒的暖香,现在却只有牛排煎过头的、带着点焦糊的烟火气。林深站在厨房里,橘黄的顶灯把他专注的侧影打在墙上,像一幅过分安静的剪影。他手里的锅铲在平底锅上划过,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油点偶尔爆开,溅在手背上,留下一点微烫的麻痒。
两份牛排,七分熟,淋着浓稠的黑椒汁,安静地躺在盘子里。旁边是高脚杯,醒好的红酒荡漾着深宝石红的光泽。餐桌中央,是他下午跑了好几个花店才找到的、苏晚最喜欢的香槟色玫瑰,花瓣层层叠叠,在暖光下像凝固的蜜糖。
时间滴滴答答,像屋檐下没关紧的水龙头,不疾不徐地敲打着沉默。七点半了。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流淌成河,却照不进这间过分整洁的客厅。林深没开大灯,只留着餐桌上方那一盏,光线温柔地聚拢,照着无人落座的两把椅子,照着那两份逐渐失去温度的晚餐。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指尖悬在苏晚的名字上方,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点下去。只是把手机反扣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楼下小区门口那条被路灯染成橘黄的小路,车灯偶尔闪过,像流星划过寂寥的夜幕。没有一辆车驶入他们楼下的车位。
就在他转身,准备把那盘凉透的牛排端回厨房时,手机像被掐住喉咙的鸟,尖锐地叫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苏晚”。
林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带着点闷闷的回音。他接起来,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喂?”
电话那头是苏晚的声音,语速飞快,像被什么追赶着,带着一种林深无比熟悉的、为另一个人而生的焦灼:“林深!我…我今晚回不去了。陈默…陈默他突然胃疼得厉害,脸都白了,冷汗直冒,看着吓人!他一个人住,身边也没个人能搭把手,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看看!”
她顿了顿,似乎想解释更多,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又或者只是林深自己的错觉:“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现在连走路都困难,我…我得陪着他。对不起啊,纪念日…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补偿你!等我把他安顿好,一定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嗯。”林深应了一声,单音节词,像一块石头落入深井,听不见回响。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只有苏晚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传来。大概是他这过于平静的反应让她有点意外,又或者,是她那边的“突发情况”确实十万火急,她没空深究。
“那…那我先送他去医院了!你…你记得自己吃点东西,别饿着!”苏晚匆匆丢下这句,电话随即被挂断,只剩下忙音,单调地重复着,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嘟嘟嘟——”
林深慢慢放下手机,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掌心。他走回餐桌旁,目光落在对面那份无人享用的牛排上。他拿起刀叉,开始切自己盘子里那块早已冷透的肉。刀锋切下去,手感是硬的,带着点韧劲,没有半点热牛排该有的汁水丰盈。叉子送进嘴里,咀嚼着,只有浓郁的焦糊味和冰冷的油脂感在口腔里蔓延开,像咽下一口凝固的失落。
他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直到盘子空了。然后,他端起苏晚那盘完全没动过的牛排,连同那杯她没来得及碰一下的红酒,一起倒进了厨房的垃圾桶里。牛排落进去,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红酒泼洒在厨余垃圾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做完这一切,林深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走到客厅角落那盆巨大的绿萝旁边。他蹲下身,手指熟练地拨开浓密的叶子,在盆栽湿润的泥土深处摸索着。指尖很快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塑料小角。他用力把它拽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沾着泥土的U盘。他捏着它,走进书房。
书房的灯亮了,惨白的光线瞬间驱散了客厅的昏暗暧昧。林深打开电脑,插上U盘。屏幕上弹出一个文件夹,名字是冰冷的“预案”。里面只有一个文档:《离婚协议书(初稿)》。
鼠标双击点开。密密麻麻的条款在屏幕上铺展开来。财产分割、房产归属、债务承担……每一个字,每一个条款,都早已在他心里反复咀嚼过无数遍。他移动鼠标,光标在文档里快速而稳定地滑动、修改。键盘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嗒,嗒,嗒,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节奏感。他删掉了几条关于“过错方”的模糊表述,把财产分割里一套苏晚一直惦记着、但实际是他婚前全款购入的小公寓,明确划归到自己名下。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里悄然流逝。窗外的灯火渐次熄灭,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当林深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点击“打印”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悄悄滑过了午夜零点。
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吐出一张又一张还带着墨粉温度的纸张。林深拿起那叠厚厚的协议,纸张边缘划过指腹,留下细微的摩擦感。他走到客厅,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餐桌正中央,那束无人欣赏、已经开始微微打蔫的香槟玫瑰旁边。
灯光下,协议首页上“离婚协议书”几个加粗的黑体字,显得无比刺眼,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
林深没有再看第二眼。他转身,走进卧室,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门锁“咔哒”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
日子像是被按了快进键,又像是沉入了粘稠的泥沼,无声地滑过一周。
那天林深下班回来,推开门,客厅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苏晚竟然在家,而且比他早。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蜷在沙发一角,抱着个抱枕,电视开着,放着一档吵闹的综艺,但她眼神放空,显然没看进去。
听到开门声,她立刻转过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带着点刻意讨好的意味:“回来啦?今天挺早的嘛。”
林深“嗯”了一声,换了鞋,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水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晚跟了过来,倚在厨房门口,没话找话:“今天工作怎么样?累不累?”
“还行。”林深端着水杯,转身靠在流理台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波澜,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苏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抱枕的边缘。她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了一下,终于切入了正题:“那个…林深,陈默的事…上次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他那个胃是老毛病了,体质弱,身边又没个人照应着,发作起来挺吓人的。我…我就是想着,我们毕竟认识那么多年了,他又叫我一声‘姐’,总不能看着他遭罪不管吧?真的…真的就是当弟弟照顾一下,没别的意思。你…你别往心里去,好不好?”
她的语气放得很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解释,眼神里努力想传递出一种真诚和委屈。
林深静静地听着,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几乎要冷笑出声的荒谬感。弟弟?需要她半夜三更抛下结婚纪念日的丈夫去照顾的“弟弟”?需要她一个月里连着三次因为“胃疼”“发烧”“心情低落”而爽约的“弟弟”?
他放下水杯,玻璃杯底碰到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没有回应苏晚那番“弟弟论”,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清晰地斩断了空气中那点虚伪的温情:“协议我打出来了,放在餐桌上了。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房子归你,车归我,存款按比例分割,其他细节上面都有。”
苏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她像是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敢相信,眼睛猛地睁大,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尖锐的尾音:“什…什么协议?林深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离婚?!”
“字面意思。”林深绕过她,走向客厅角落,那里已经堆叠了几个打包好的、贴着胶带的搬家纸箱,码放得整整齐齐。“我找好地方了,这两天就搬出去。”他指了指那些箱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现在,轮到别人当你的‘好姐姐’了。祝你和你的‘弟弟’,百年好合。”
“林深!”苏晚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她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肤里,“你疯了吗?!就为了这点事?就因为我帮了陈默几次?你就要离婚?七年!我们在一起七年了!你就这么狠心?我说了,他只是弟弟!”
林深低头,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抬起另一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她的钳制。动作没有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拒绝。
“苏晚,”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此刻盛满了惊惶、愤怒和受伤,但他心里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这点事’?在你眼里,一次两次三次地因为同一个人,在最重要的日子、在约定好的时候把我丢下,是‘这点事’?你的‘弟弟’,需要你的时候永远比我重要。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也更冷:“七年,够长了。长到让我终于看清楚,我在你心里的位置。签字吧,对大家都好。”
说完,他不再看她瞬间崩溃的表情,挣脱开她无力的拉扯,转身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门板隔绝了苏晚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的啜泣声。
门外,是苏晚的世界在崩塌。门内,林深打开电脑,屏幕上不再是冰冷的离婚协议,而是一份全新的、充满攻击性的商业计划书。他移动鼠标,点开了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与几位潜在投资人近期的沟通邮件记录,还有一份标注着“绝密”的初创公司股权架构图。
新的战场,早已在他心中无声地开辟。而门外那个哭泣的女人和她的“弟弟”,连同那令人窒息的七年婚姻,都即将成为被彻底清理的过去式。
***
两个月。
时间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每一天都在高速锻造着一个全新的林深。
他搬进了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高档服务式公寓,简洁、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生活痕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日夜不息的城市脉动,而窗内,是属于他的、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咖啡机运作声的战场。新公司的雏形“深瞳科技”在几个核心伙伴近乎疯狂的推进下,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膨胀着。
这天清晨,林深刚结束一个通宵的国际视频会议,眼底带着淡淡的倦意,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冲了个冷水澡,裹着浴袍走出浴室,随手拿起手机划开屏幕。
一条财经APP的推送通知,带着不容忽视的红色惊叹号,赫然跳入眼帘:
【重磅!AI视觉新锐“深瞳科技”完成B轮超募融资,估值突破五十亿!创始人林深或将成年度最年轻独角兽掌舵人!】
下面配着一张他不久前在某个闭门行业峰会上略显严肃的侧脸照片。
几乎是同时,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微信消息的提示音密集得像暴雨敲打玻璃窗,瞬间淹没了清晨的宁静。私聊窗口、沉寂多年的同学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群……无数个小红点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卧槽!深哥牛逼!!深瞳科技是你搞的?闷声发大财啊!”
“老同学!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啥时候组个局?”
“林总!恭喜恭喜!我就说当年看你就不是池中物!”
“林深,我是你王阿姨啊,还记得吗?我女儿刚毕业,学金融的,特别优秀……”
手机在掌心持续地震动、嗡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林深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些带着惊叹、谄媚和套近乎的对话框,手指一动,直接开启了“消息免打扰”模式。世界瞬间清净了大半。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刚刚苏醒的城市。五十亿?只是一个起点。他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之后是清晰的回甘。属于林深的名字,终于不再是谁的丈夫,而是以绝对独立的姿态,刻在了这个时代的风口浪尖上。
***
深夜。
城市的霓虹在细密的雨丝中晕染开来,模糊了边界。林深刚结束一个冗长的线上董事会,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去冲杯咖啡提神。
“砰!砰!砰!”
粗暴而急促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像重锤狠狠擂在寂静的深夜里,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公寓厚实的实木门板都在微微震颤。
林深的动作顿住了,眉心蹙起。这个时间点,这种敲法……
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楼道感应灯惨白的光线下,苏晚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丝往下淌,昂贵的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她脸色酡红,眼神涣散,浓重的酒气似乎隔着门板都能闻到。一只手还在徒劳地、用力地拍打着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深!林深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醉意,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我后悔了!林深…我真的后悔了!开门啊!”
她像是耗尽了力气,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下去,蜷缩在地上,额头抵着门,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我错了…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陈默他…他就是个骗子!他骗我…他利用我…只有你…只有你是真的…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开门…林深…”
她的哭诉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充满了绝望和迟来的醒悟。
林深站在门内,面无表情地听着。隔着冰冷的门板,那绝望的哭嚎和忏悔,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曾经,这样的眼泪或许能轻易地灼痛他的心,让他溃不成军。但现在,听着她嘴里控诉陈默的“骗局”,他心里连一丝嘲讽的涟漪都懒得泛起。
后悔?太晚了。当她在纪念日抛下他奔向另一个男人时,当她把他的信任和尊严一次次踩在脚下时,那个叫林深的、会为她心疼的男人,就已经和那份冷掉的牛排一起,被彻底丢进了垃圾桶。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准备转身回书房,不再理会门外这场毫无意义的闹剧。这种歇斯底里,不值得浪费他一秒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刚交往不久的女友姜薇,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裹着他宽大的白色浴袍从主卧的浴室走了出来,显然刚洗完澡。她脸上还带着被热气蒸腾出的红晕,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好奇地看向门口的方向,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懵懂:“亲爱的,谁呀?大半夜的拆房子呢?这动静,物业明天该投诉我们扰民了吧?”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和毫不掩饰的疑惑,清晰地穿透了门板。
门外的哭嚎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住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深甚至能想象出门外苏晚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浇透的表情。
姜薇趿拉着拖鞋,走到林深身边,很自然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侧脸亲昵地贴在他背上,歪着头看向门的方向,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和一点点不耐烦:“啧,听着像喝多了?怪吓人的。要不要…我给物业打个电话?问问他们能不能派保安上来看看?”她仰起脸,下巴搁在林深肩头,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门外的苏晚,所有的哭诉和哀求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猛地抬起头,湿透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原本涣散的醉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穿透它,看清里面那个环抱着她丈夫的女人是谁。一种比刚才更深的、被彻底羞辱和抛弃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林深低头,看着姜薇近在咫尺的、带着询问和依赖的清澈眼神,又瞥了一眼那扇隔绝了混乱与不堪的门。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姜薇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不用麻烦保安。”他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门外,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报警吧。”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苏晚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她瘫坐在冰冷湿漉的地上,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楼道惨白的灯光,将她狼狈不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门内。
姜薇得到指令,立刻松开了林深,动作麻利地拿起放在玄关柜上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拨号,然后放到耳边。她甚至还刻意往门边走了两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出去。
“喂?您好,这里是XX公寓X栋XX层XX号。门口有个陌生人,浑身酒气,一直在疯狂砸门,情绪非常激动,还大喊大叫,严重扰民并且让我们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对,请你们尽快派人来处理一下!谢谢!”
她的声音清脆、条理分明,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苏晚的心上。
林深不再看门的方向。他牵起姜薇的手,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客厅,走向那个早已没有苏晚位置的世界。身后,只剩下姜薇对着电话冷静清晰的描述,和门外那片死寂的、被彻底遗弃的冰冷与黑暗。
***
时间又滑过两年。
深瞳科技早已从一鸣惊人的独角兽,成长为AI视觉领域真正的巨头。它的名字出现在各种顶尖的科技峰会和财经报道中,代表着未来与财富。林深作为创始人兼CEO,日程表精确到分钟,满世界飞是常态。
这次回国,恰好赶上一个当年大学校友攒的局。组织者是个消息灵通的,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林深的行程,再三邀请,言辞恳切。林深推脱不过,加上也想看看当年几个真正交好的朋友,便让秘书把地点和时间加进了行程。
聚会定在一家会员制的高端私人会所,格调雅致,私密性极好。林深到得稍晚,当他推开那间名为“听涛阁”的包间门时,里面原本热烈的谈笑声瞬间静了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招呼声。
“林总!大忙人可算来了!”
“深哥!这边坐!给你留了主位!”
“啧啧,林深你现在可是咱们班之光啊!来来来,必须自罚三杯!”
林深脱下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递给侍者,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衬衫。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一一回应着老同学们的招呼,从容不迫地走向预留的位置。气场沉稳而强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只知埋头技术的青年。岁月和成功,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
他的目光在谈笑风生的众人脸上掠过,不经意间,落在了角落。
苏晚独自坐在那里。
她面前摆着好几个空了的红酒杯,手里还攥着半杯,眼神已经有些迷离。精心打理的卷发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妆容也掩盖不住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憔悴。她穿着一件当季的大牌连衣裙,剪裁合体,颜色却显得有些黯淡,像是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究徒劳。当林深进来时,她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紧紧黏在他身上,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震惊于他如今截然不同的气度,有挥之不去的懊悔,更深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燃烧的渴望。
林深的目光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走到主位旁,和旁边一位正激动地跟他握手的老同学寒暄着坐下。
整个晚宴,苏晚成了最沉默的人。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红酒,仿佛那暗红色的液体是她唯一的救赎。周围的喧嚣、推杯换盏、追忆往昔的笑闹声,似乎都离她很远。她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影子,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有人提议去会所顶层的露天观景台吹吹风,看看夜景。众人纷纷响应,起身离席。
林深和几个老友走在前面,谈笑风生。刚走出包间门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而踉跄的高跟鞋声。
“林深!等等!”
苏晚冲了出来,脸颊酡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她几步冲到林深面前,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就要去抱他,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林深…林深…”她声音哽咽,带着不顾一切的哭腔,“我…我有话跟你说!就几句话!求你…”
林深在她扑上来的瞬间,身体已经本能地、极其敏捷地后退一步,同时手臂微抬,毫不客气地格开了她伸过来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他眉头紧蹙,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如同淬了寒冰:“苏晚,你喝多了。自重。”
“我没喝多!我很清醒!”苏晚被他避开,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脸上闪过一丝狼狈,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情绪淹没。她固执地又上前一步,泪水汹涌而出,完全不顾周围还有没走远、正愕然回头的几个同学,“我知道错了!林深!我真的知道错了!陈默那个混蛋,他骗光了我的钱!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是我蠢!是我眼瞎!是我辜负了你!这几年…这几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过得很不好…一点也不好…求求你再看看我…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我知道你还记得我们的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求你了…”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卑微地哀求着,试图去抓林深的衣袖。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同学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表情各异。
林深看着眼前这个涕泪横流、失态到极点的前妻,听着她迟来了数年的忏悔和对另一个男人的控诉,心中一片冰封的荒漠。他只觉得无比荒谬,甚至感到一丝厌烦。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去,如今听来,只像一场蹩脚的闹剧。
“过去的事,早就结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苏晚的抽泣,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和决绝,“苏晚,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重新开始的必要。你的后悔,你的生活,都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绝望的脸,没有丝毫停留,像是扫过一片落叶。然后,他微微侧身,不再看她,语气淡漠地下达了最后的指令:“麻烦哪位同学,帮忙叫一下会所的安保人员。这位女士喝多了,需要帮助。”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挺拔的背影在奢华的走廊灯光下,决绝得没有一丝温度。
“林深——!”苏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林深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迈步进去,将身后那场迟来的、廉价的崩溃彻底隔绝。
***
城市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微凉,吹散了顶楼观景台上残留的酒气。璀璨的灯火如同碎钻般铺满脚下,一直蔓延到遥远的地平线。林深凭栏而立,刚才那场闹剧带来的最后一丝烦躁,也在这开阔的视野中烟消云散。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姜薇发来的消息,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猫咪表情包。
【结束了吗?我去接你?[探头探脑.jpg]】
林深眼底的冰霜瞬间融化,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温柔的弧度。他快速回复:【快了。风有点凉,你开车小心点。】后面也回了个摸头的表情包。
刚放下手机,身后就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带着他熟悉的、清甜的果香。他转过身。
姜薇来了。她没开车,大概是让司机送来的。她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风衣,里面是简单的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碎发被风吹拂在颊边。素面朝天,只涂了点润唇膏,在璀璨的夜景和顶楼柔和的灯光下,整个人却清新得像带着露珠的栀子花。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保温袋。
“怕你空腹喝酒伤胃,”她笑着走近,很自然地挽住林深的手臂,把保温袋递给他,“刚出炉的虾仁云吞面,还是你常去那家店买的。”
林深接过袋子,温热的触感透过纸袋传来,一直暖到心里。他低头看着姜薇清澈带笑的眼:“怎么不提前说?等很久了?”
“刚到一会儿,看你好像还没散场,就在楼下大堂坐了坐。”姜薇摇摇头,目光扫过观景台,看到远处几个似乎想过来打招呼又踌躇着的同学,她礼貌地朝那边微笑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后注意力立刻转回到林深身上,“看你脸色,刚才…不太愉快?”
“一点小插曲,都过去了。”林深不欲多提,轻描淡写地带过,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走吧,回家。”
“好。”姜薇眉眼弯弯,应得清脆。她依偎着他,两人相携着朝电梯走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高跟鞋声再次从通往顶楼的楼梯间方向传来。苏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上了观景台。她显然没走电梯,是跑楼梯上来的,气喘吁吁,头发更乱了,脸上泪痕交错,精心修饰的妆容早已花得一塌糊涂,眼线晕开,像两道黑色的污迹挂在脸上。她一眼就看到了正要离开的林深,以及他身边那个依偎着他、笑容明媚的年轻女孩。
妒忌、不甘、绝望……所有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她像一头受伤的母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林深冲过去,声音尖利刺耳:“林深!你不能走!我们还没说完!她是谁?她凭什么……”
林深在她冲过来的瞬间,已经下意识地将姜薇护在了身后,高大的身形形成一道屏障。他看向苏晚的眼神,只剩下冰冷的警告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姜薇被林深护着,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丝被打扰的无奈。她从林深身后微微探出头,清澈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状若疯狂的苏晚脸上,没有鄙夷,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轻轻拉了拉林深的手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苏晚的嘶喊:“林深哥,别理她了,我们走吧。”
这句“林深哥”,亲昵又自然,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苏晚的心脏。她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因为惯性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看着林深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个女孩,看着他低头对女孩说话时眼底瞬间融化的温柔,那是她穷尽一生也再无法企及的温暖。
林深最后看了苏晚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他不再有丝毫停留,揽住姜薇的肩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电梯门无声地滑开,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等等——!”苏晚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喊,不管不顾地朝着即将关闭的电梯门扑去!
然而,她的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冰冷光滑、正在合拢的金属门边缘。电梯门在她眼前,在她绝望的注视下,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叮。”
轻微的一声响,如同最终的审判。
电梯迅速下降的轻微失重感传来。林深低头,看着身边安然无恙的姜薇,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放松。姜薇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甜甜的笑容,小手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电梯内壁光洁如镜,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林深的目光落在镜中,看着姜薇依赖地靠在自己肩头,看着自己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与放松。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曾经被掏空、被冰封的地方,正被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柔软,一点点填满、融化。
镜子里,他们身后,是光滑冰冷的金属壁,和不断跳跃下降的楼层数字。
再也没有那个歇斯底里的影子。
电梯平稳运行,数字一格一格向下跳动。轿厢内柔和的灯光下,一片静谧。姜薇靠在林深肩上,手指轻轻玩着他衬衫袖口精致的纽扣,声音软软的:“刚才吓到没?”
“吓到?”林深挑眉,低头看她,眼底有细碎的笑意,“你是指她扑过来那一下?那你可太小看你男朋友了。”他故意捏了捏她的脸颊,带着点宠溺的力道,“就她那点力气,还不够给我挠痒痒的。”
“讨厌!”姜薇笑着躲开他的手,随即又正色道,“不过…看她那个样子,挺可怜的。”
林深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目光投向光洁的电梯内壁,语气平静无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现在的结局,是她自己一次次选择的结果。没人逼她。”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自己走完。”
姜薇仰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有历经风霜的沉稳,也有洞悉世事的冷静。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蹭了蹭,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嗯,知道了。”她小声应着,“反正…都过去了。”
“对,”林深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吻,带着郑重的承诺,“都过去了。”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门开,外面是明亮整洁的通道。林深的司机早已将车停在电梯口不远处,见到他们出来,立刻恭敬地拉开车门。
林深护着姜薇先上车,自己随后坐了进去。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姜薇喜欢的栀子花香氛的味道。
车子平稳地驶出车库,汇入城市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飞速掠过,在车窗上留下斑斓的光影。
林深握着姜薇的手,十指相扣。他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夜景,眼神深邃而平静。过去的七年,如同一场漫长而窒息的梦魇,充斥着背叛、冷落和彻骨的失望。那些被一次次抛下的纪念日,那些为另一个男人流尽的眼泪,那些冰冷的协议和歇斯底里的挽留……所有画面都清晰如昨,却再也不能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那些痛,像结痂的疤痕,坚硬地提醒着他曾经的天真,却也成了他向上攀爬最坚实的基石。没有那些痛彻心扉的磨砺,或许就没有今日站在浪潮之巅、眼神坚定的林深。
车子驶上高架桥,视野骤然开阔。前方,是万家灯火汇成的璀璨星河,浩瀚无边,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林深收回目光,落在身边安静依偎着自己的女孩身上。姜薇似乎有些累了,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清浅而均匀。
他无声地笑了笑,指尖温柔地拂开她颊边一缕调皮的发丝。
过去的星辰,早已黯淡坠落,化为尘埃。而此刻握在手中的这份温暖与安宁,才是他穿越漫长黑夜,真正抵达的、触手可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