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为何越来越淡?每逢过年,我都会想到这个问题。
回想小时候过年,大年三十起床,简单吃罢早餐,全家开始打扫卫生,祖母和母亲收拾厨房,洗涮碗碟,不放过一丝陈年灰尘,连灶间干柴也码的整整齐齐。祖父和父亲则带着我们小孩收拾屋里屋外,屋外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则纤尘不染,所有家具也都擦洗一遍,一个时辰下来,整个房子焕然一新。
开始有点象过年的样子了。
然后动手写春联。春联的红纸早就买好,祖父很慎重地将红纸摊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读书的孙子做秀才状。春联的内容大都抄自一本旧书,无非是春回大地福满人间之类。记得有一年我忽有所感,自撰一联,“粮是年年有余只为难卖,人乃岁岁平安皆因易养”,父亲说粮食的食写错了吧,我解释说这个“是”不是那个“食”。这副对联贴于院门,正对着大路,正月拜年客中有点文化的往往驻足指指点点,大抵觉得乡野之中竟有自拟春联的“秀才”,颇为讶异。
贴好春联之后,太阳西沉,我们兄妹几人可以在屋前嬉闹,或者窜到厨房,看着一碗碗平时难得一见的好菜做了出来,一面吞着口水,一面期盼着年夜饭的到来。
天色渐暗,屋里煤油灯点亮起来,灯座和玻璃罩早已擦洗的干净透亮,每个房间自是比平日更为亮堂。平日点灯极为节省,但大年夜每个房间都要点灯,并且通宵不熄,一年唯此一天,大人们或许心疼煤油,小孩子当然兴奋欣喜。
遥望四周,村里的灯都亮了,有钱的人家则在门楼上点起汽灯,光芒四射,彰显他家在村里的财力和地位。
祖父已备好香纸,在屋外的空地上堆成一堆点燃,这是烧给列祖列宗的,全家男丁虔诚地叩头,烟雾袅袅之中,列祖列宗想必在空中含笑注视。
然后再在堂屋祖宗牌位前烧香,供奉祖宗的有鸡、鱼、肉、饭,饭上插三根筷子,我从厨房里用托盘端到堂屋摆在桌上,口中轻语“祖老爹吃饭了”。
烧香叩头完毕,屋外的鞭炮之声响起。此时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伴随着顽童的叫闹,一种祥和喜乐的气氛弥漫在村子的夜空,从远古延绵至今,久久不散。
桌子拉开,四周摆上板凳,从厨房里往堂屋端菜。鱼有两盘,一盘置于桌子上首右边,这是“听话”之鱼,年初三之后才能动吃;肉有多盘,红烧、熏肉、肉丸等;鸡是必有的,年成好的时候可能有盘牛肉;面条一定要有,说是“钱串子”,父亲来年可以多赚点钱。铜钱早已不再流通,年夜饭上仍有面条视作“钱串子”,这盘菜古意盎然。
坐席严格按尊卑长幼排序,祖父举杯,全家应和。因大人反复打过招呼,小孩子过年不能乱说乱讲,席间孩子们倒也是善祷善颂,偶有出格之言,父亲眼睛一横,孩子自然知错收敛。年夜饭乐而不嬉,庄而温情。
后来远离家乡之后,在外也吃过年夜饭。在饭店里吃的年夜饭跟平日聚会似无区别,丈母娘家的年夜饭也跟平日无异,至于自已的三口小家,也只有我拿出白酒自斟自饮,算是提醒这是年夜饭。
行文至此,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现在过年年味越来越淡,原来是过年的仪式越来越少,直至几近于无。
官府严禁春节燃放鞭炮,千年传统一日而终。传说中“年”是一魔怪,民众燃鞭炮以驱之,不放鞭焉能名之过年?至于过年祭祖,城市里哪一个新家能安放祖宗的牌位?
当西式园桌侵蚀到每一个乡村之时,丢掉的不只是方形八仙桌,而是彻底地抛弃了传统的长幼之序。
失去的岂止是年味,一年几大节中,端午节只剩下吃棕子,中秋节只知道吃月饼,元宵节以汤圆敷衍,所有与节日相伴的仪式荡然无存!没有相应的仪式,每一个根植于文化血液中的传统节日,与平常的吃喝拉撒之日有何区别?
德国作家洛蕾科斯.辛格霍夫曾写过一本书《我们为什么需要仪式》,书中讲述了仪式在日常生活、恋人关系、家庭中的魔力,鼓励人们遵循仪式寻找仪式。
但在我们生活中,人们要么对仪式熟视无睹甚至呲之以鼻,要么有意无意摧毁仪式。
生活中,孩子出门进门跟家长打招呼也是一种仪式,熟人见面握手拥抱也是一种仪式,至于进庙合什礼佛进教堂划十字这些仪式,无此即是不敬,实质是“因他礼我”。细一思之,仪式遍布我们的生活,只是人们往往忽略。
仪式,是礼敬他人,转而尊重自己。
然而,我们却在不断地简化和抛弃仪式。
四九之后,前三十年,官府以摧毁中华传统文化为已任,后三十年,拜金成为唯一信仰。民间社会,公序良俗被摧毁殆尽,且在金钱社会里几无回复迹象,当社会失去了粘合的仪式之后,社会既成散沙,人群也趋分裂。
仪式的没落,也许不是让我们精神空虚的根本原因,但是,要重建我们的精神家园,没有仪式的回归,刚几无可能。而极有可能的是,一代一代,万劫不复。
为何管仲将“礼”置于“礼义廉耻”之首,并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而仪式,是礼的表相,是礼的外在表现形式。孔子云“礼失而求诸野”,然而,日趋商业化的民间,何时才能蕴育一片礼的土壤?
仪式的没落,是“礼”文化的丧失,是人情的淡化,并且互为因果。然而,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礼仪呢?恢复中式古礼,则太迂腐;引进西式新礼,似乎有点格格不入。唯有结合传统文化和时代特点,形成一种新的礼仪。
新礼仪的形成和沿化成习,仅靠我们个人的自觉自愿,于事无补。只有国家层面倡导并规范,民间机构团体达官显贵青年导师率先垂范,则有可能渐成风俗。也许我们从内心深处都需要仪式感,就象我们内心都渴望得到他人的尊重一样。
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有个印象深刻的“过年”,那将是他们童年记忆中难以淡忘的文化。仪式背后的文化,让我们这个民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