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结束后,辛娜被一群年轻的学生簇拥着走出教学楼D区。因为遗传,60多岁的辛娜头发已经全白了,几乎没有一点黑的。热情的学生不停地问她问题,辛娜时而哈哈笑起来,时而严肃地说了几句,把学生们逗笑了。
D区空地上,泊着唯一一辆黑色轿车,一位上了年纪的而不失风度的老人站在车前。他含笑着注视辛娜他们,使得学生们不得不注意到他。他迈开仍矫健的长腿,迎向辛娜他们走来,丝毫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辛娜和学生们不得不停下谈论,看着他。
“辛娜。”他站在辛娜面前。
“请问您是?”辛娜犹疑地问,虽然现在记忆有点混乱,但是她还是非常确定,这个男人她不认识,不过面相倒有点熟悉。
“2014年2月14日,火车上。”他眯起了双眼,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40年前的事了,怪不得我认得他——
“你是!”辛娜突然惊呼起来。
“是的。”他微笑着应道。
辛娜跟学生们道别,坐上他的轿车。轿车驶出了校园,上了公路。
“你知道路?”
“对,我之前先去别墅,再去学校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
“想不到晚生会真的去找你。”辛娜叹息道。“晚生长得可真像你。”
“晚生不是你,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的,辛娜。”
辛娜咯咯笑了起来。
辛娜的临海别墅就在学校旁边。他们很快就到家。让辛娜意料不到的他从车后厢拖出了两大箱行李。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到吗?辛娜小姐。”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还隔了四十年。我们还是陌生人。”辛娜从容地转身走进屋内,毫不犹疑地表达她的不满。
“我们的儿子已经四十岁了。”他跟在她身后,拖着行李箱。
“这是我第三个情人的房子。”她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
“他已经死了,并且已经死了三年,要不是产权已经转到你名下,我会马上把它买了。”他将行李箱放到厅里,在别墅里转悠起来。“再说有人情味可不是你的风格,就像这别墅也不是你的装修风格,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的了。”
“哼,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我已经离婚二十年了。”说完他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像年轻人一样吵架。这绝对是好兆头。辛娜,你得承认,你见到我还是有一点的高兴的。”
辛娜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直接上了二楼。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钟点工还没到。辛娜没有请仆人,只是请了两个钟点工每天过来打扫和做饭。
卸了妆和换了衣服的辛娜下了楼,发现他刚好从一间客房里出来,同样穿着家居服。辛娜向那客房内看了一下,行李什么的都已经搁置好,他俨然把这当做他家了!辛娜莫名地生起气来。
“以后搬到一楼来住吧,年纪大了,爬楼梯辛苦。”
辛娜不由地对自己突然的易怒不满起来。最近越来越觉得爬楼梯的辛苦,双腿一直打颤,中间还要歇一会才能爬上二楼,她还打算叫人装电梯。还有关节那里一到雨天就疼的要命,偏偏南方这座临海的城市,雨水又特别多,辛娜还想过两年就搬去三亚养老了。但目前看来,这件事还得跟一个类似陌生的人商量,真想不到自由了几十年,却在六十多岁的时候遭遇到失去自由的事情。
“看来,那一夜对你的影响比较大些。”辛娜坐到沙发上,隔着茶几,他的对面。
“是,我承认,我自那夜之后对你念念不忘。”他不是在开玩笑,辛娜知道。否则他不会今天就来,不会决定跟一位他四十年未再谋面的老女人度过晚年。但是那是他的生活,他的感情,不是她的。
“遗憾的是,先生,四十多年来我没有记起过你,除了晚生,你在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印记。如果来叙叙旧可以,但是先生,你要是要求跟我一起度过晚年,恐怕是不妥的。”
“不,辛娜,那是过去。我来不是为了过去。沉溺于过去,那不是你,辛娜。你应该比我更为清楚,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爱你。”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对了,我名字叫李坚。”但是往后的二十几年,辛娜始终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只是叫他先生,或者李先生。
这不是辛娜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对她说那三字,毕竟她已经活了六十几年。但这该死六十几年,已经足以把消磨掉更多东西。六十几岁的她以为不再对任何人生气,她努力保持尝鲜的心态去生活,但是她越来越失去好奇,失去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所以,她同意学生的邀请,偶尔去做讲座,混在一群年轻人当中。这个男人,她刚刚知道他名字的男人,她唯一的儿子的父亲,却告诉她,她还有很多的未来。
辛娜也以为她不会哭泣,可是她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她想不到,六十多岁的她还能等到一个如此懂她的人,她是何其的幸运。
“辛娜,我们是年纪大了,但是还没那么老,还没老到想到养老的事情。我们还可以去旅行,你还可以画画。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最想做的就是画画。”他从茶几的另一边绕过来,做到辛娜的旁边,搂住她的肩膀。
“年轻的时候,你想一个人、想自由这完全不妥,但是年老了有个伴儿,有人陪你唠嗑,听你唠叨,这才是好事儿。”
辛娜望向他。他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波涛,她的容颜像镀上了一层光,她的白发同样彰显着年轻。他说的话辛娜都考虑过,但是她不曾认为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这是对她自己的背叛,背叛她一生秉持的独身主义。她固执地坚持着,却让她走进了另一条她看不到的胡同。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年老,就像无法接受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去,只是她不曾承认。在别人,儿子、学生面前,她表现得那么睿智,那么幽默,那么和蔼,她努力去维持着一个好老人的形象。
不得不承认,是李坚的这番话,让她从这场“老人危机”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