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叫图马的老头为我讲述了这本书的大部分奇闻异事。

那时候我住山村，他是一个异乡人，白天乞讨维生，夜里住在一间透风漏雨的草棚里，睡梦中总是挂着微笑。

这老头大概是个疯子，自称能呼风唤雨。

我对此不以为然，常常听他疯言疯语，倒也挺解闷。

直到有一天，我抱怨天气太热，不想来陪他聊天了。

他笑道：“好说，好说，下一场雨就凉快了。”

说罢，他抬起手，往屋外边一指。屋外突然升起旋风，晴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

随着平地一声惊雷，顷刻间，屋外倾盆大雨。

【2】

我眼神一亮，“你能预知天象？”

老头哈哈大笑，“何止是预知，我能创造天象。”

说罢，他把手指一收，屋外又变成晴空万里，只有湿漉漉的地面和蒸腾的热气，让人知道这里曾经下过一场大雨。

村里的人不知道这场突兀的大雨从何而来，纷纷走出自家屋子围观。

我看着老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老头笑道：“怎么样，没见过吧，我也大半生没用过这个能力了。”

我回过神来，问：“你是人还是鬼？为什么能呼风唤雨？”

老头笑个不停，笑得有些气喘：“是人，货真价实的人。”

“那你为何能呼风唤雨？是否拜过高人？”

老头还在笑，笑声越发急促，渐渐变成呜咽，如同垂死之兽的哀嚎，流下了眼泪。

【3】

图马年轻时住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里。

他一辈子没出过山，常常好奇山那边的景色。

那是人与妖共存的年代，九州大陆上到处是云谲波诡的事物。传说当年这里四季如春，有山神居住在此，山外还有一片大海。

后来山神离开，沧海变为桑田，又风化成戈壁，气候变得异常干旱。

哪怕每年只下两场雨，图马仍能闻到，雨水中透着一股年代久远的海腥味。

那一年村中大旱，他母亲又病重，于是他一个人背着干粮上山。

山上没有路，他徒手攀岩，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手指磨到鲜血淋漓也不敢松开。

爬到山顶，却没看见海。

山的那边还是山，延绵不绝，无穷无尽，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

刹那间，他有一种欲望，想要跳落山崖。

【4】

自杀的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乱石中出现了一抹火红的影子。

那是一只火烈鸟，传说是神的化身，美丽而冷漠。

图马跪倒在地，求神鸟施恩，救救他病重的母亲，救救民不聊生的村子。

火烈鸟无动于衷，静静地梳理羽毛。

图马求了几个时辰，直到声嘶力竭，头破血流，火烈鸟终于开口，声线清冷，语气悲凉：“你的祖辈杀死了我至爱的人，如今子孙又来求我救你们爱的人，真是讽刺。”

话音刚落，火烈鸟化为一个天人之姿的青年，扼住了图马的喉咙。

图马抬头道：“我愿向神献祭，为祖辈赎罪。”

青年手中力度加重，图马呼吸渐微弱，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红衣青年，眼神坚定执著，努力掩饰恐惧。

世间万物的声音逐渐离他而去。

“当年，那个凡人向我告白，她的眼神，和你一样坚决，一样义无反顾。”

红衣青年如是说道。

【5】

火烈鸟留了图马的性命，将他驱逐下山。

图马四处打听祖辈的故事，老村长告诉他，火烈鸟名为毕方。

传说当年黄帝在这一带聚集鬼神，乘坐着蛟龙牵引的战车，车旁便站着毕方，是神使的化身。

后来族人居住在此地，当中有一名女子与毕方相爱，被同族村民斥为妖人，将她架起来，割喉放血，尸首丢在山上。

火烈鸟哭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的羽毛化为烈火，烧尽了所有树木，只留下西山一片栀子花海，那是他与女子相识的地方。

【6】

第二天，图马爬上了西山，从花海中摘了一朵，交到神鸟毕方手里。

图马对毕方说：“祖辈欠你的幸福，我会用尽力去弥补，希望你不嫌弃。”

毕方接过栀子花，不置可否。

他轻拂花瓣，凤眼半闭，缓缓地说起往日的故事。

当年这一带曾经有很多神怪，毕方和烛龙一起侍奉山神，跟着皇帝出征。

后来山神的力量消失了，山兽全都跟着离去。烛龙去了西北海外，邀请毕方同去。

毕方不肯走，留在爱人出生和死去的故土，独自生活了许多年。

而眼前的青年，与她有着几分相似。

“你偶尔来陪我说话解闷，倒也不是坏事，”毕方说，“其他承诺，就不必了。”

【7】

从此以后，图马一有空就上山找毕方聊天。

大多数时候是图马在说，毕方眺望着远方的山峦，心不在焉。图马仰望他，发现这位神明高傲的伪装下，有一种化不开的孤独。

村里饥荒愈烈，图马每天出去打猎，毕方为他指点方向，然而找到的食物只够勉强维持生命。

图马说，要是我能呼风唤雨，彻底解决旱灾就好了。

不久，村里有人发现图马每日上山，而且家里两口人总是能吃饱，于是偷偷跟踪他，看见他和火烈鸟在一起说话，火烈鸟化成一个红衣青年。

村里人怀疑图马暗中勾结火烈鸟，向村里人报复，才导致大旱。

他们冲到图马家里，抓了图马的母亲为人质，逼迫他就范。

【8】

村里人把图马绑在木架上，准备割喉放血，以祭天地。

奄奄一息的图马刚被架起来，天上就下起大雨。毕方突然出现，穿着一身红衣，犹如天人下凡。

他说说：“我去求了烛龙，他对我爱慕已久，想我陪他去西北海外。”

图马勉强抬起头，雨水沾湿了他的眼。

“别……别去……”

毕方苦笑：“我答应他了。作为交换，他会赐予你呼风唤雨的能力。”

雨水模糊了眼前的神明，图马努力睁眼，却无法看清：“我说过……要一辈子……”

用我的一辈子，去偿还祖辈欠你的幸福。

毕方听懂了，但他只是摇摇头，眼神如初见时那般冷漠。

“我不需要承诺，你也代替不了她。从今以后，你我再难见面，你要安好。”

【9】

毕方与烛龙双双离去。图马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那一天雨水是凉的，时光很漫长。

然而图马一生都记得。

尽管拥有呼风唤雨的能力，图马未能从病魔手中救回母亲。

土地重新肥沃了一阵子，久旱逢甘霖，家家户户很欢喜。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个阴郁的早晨，图马失踪了。

他带着风雨离开，村子很快又变回荒漠，人们迁徙离开，这座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子，又重新回归了黄土。

【10】

图马一个人流浪，风餐露宿，有上顿没下顿。

那时候不像现在，神怪依旧留连在尘世，和凡人生活在一起。

图马走了无数的路，一路上听了许多民间传说、神鬼异闻，说不尽的千般故事，仔细想来，终也逃不过情与债。

然而，一晃几十年过去，他再也没听过毕方的消息。

老来多健忘，走过的路记不清了，腿脚也迈不动了，图马便寄住在此。

【11】

听了图马的话，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他一些事。

我说：“小时候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这里往西十里，有一片海，传说曾经有蛟龙住于此地，常有一只羽毛像火焰般的赤鸟相随。每年到了雨季，海水便会红如烈焰。”

老头的手颤抖不已。

他脸上洋溢出惊人的神采，眼中仿佛若有光。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努力走到门口，然而又停住脚步。他脸上的光芒缓缓褪去，就像回光返照一样，很快就消失了。

“我这副模样……恐怕……恐怕他认不出了吧。”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我说。

“嘿，我还不知道他么！”图马笑了笑，抹了把脸，又变回那个行将就木、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老头。

“罢了，罢了，知道他过得好就行。”图马轻轻摇头，努力说服自己。

【12】

第二天，我照常去找图马，却不见他人。

草棚收拾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好像他这个人从未来过世上。

后来，听闻西北的海上冲来一具尸体，身上衣服都泡烂了，面目全非，很难分辨出是个人。

我常常想，那个尸体是不是老头。也许那一晚他独自走了十里路，去到海边，出于什么原因，选择投水自尽。

以他当时那种身体状况，很难想象能走那么远的路。也许火烈鸟发现了他，被他一生执著追寻所感动，把他接走了。临死之前，一人一妖，终得团圆。

我不清楚是哪一种，也许永远是个谜。

【13】

许多年后，我又想起这件事，突然来了兴致，把老头说过的神怪传说、旅途见闻等等，一一记录下来。

为了纪念图马年轻时越不过的山，年老时寻了一生的海，遂取名为《山海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