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精神交流
程皓然站在十四病室的门口,心情有些忐忑。他从未向别人透露过这么私密的情绪,甚至同样屏蔽了和自己的沟通。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从老房子出来时的勇气。
程皓然的躯壳仍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好像是睡着了。皓然坐在床边,看见躯壳有些瘦了。他一阵心疼,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头和面颊。
“皓然,认识我吗?我是你的灵魂。”皓然看着躯壳紧闭的双眼,发出问候。
躯壳似乎是听到了皓然的召唤,他的眼睛慢慢地睁开,四处寻找,最终停留在灵魂的脸上。
这是灵魂和躯体的第三次接触。第一次感到恐惧,第二次感到羞耻,第三次则平静了许多。可以说,这是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关注自己。
皓然爱美,他经常照镜子欣赏自己美好的胴体,但是他从来不和自己进行精神层面的交流。他对自我的感知永远停留在行为的完善和精神的拒绝两个层面,和他做医生一样,解决问题的技术日趋完美,但是情感上的沟通和交流在十六岁就被他按下了暂停键。。
也许现在是开始重启精神交流的时刻了。如果无法跟别人交流,那就和自己交流吧。毕竟是没有感知力的躯壳,顾忌应该能少很多。
皓然张开嘴,却尴尬地笑了。“我还是先给你唱首歌吧。”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
“皓然,刚才我去了我们最初的家,时光不会停留,往日却可重现……”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病房出来的程皓然站在大楼门口,看着人来人往,再一次感受到了孤独。这种孤独和平时的孤独并不一样。平时即使孤独,但是自由的,他有足够的选择权,只要他愿意,可以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健身。而现在的孤独是芸芸众生匆匆而过,没有一个人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种被人生排斥在外的感觉除了孤独,还有恐惧。
叶知秋和辣椒都不在,这个灵魂世界里,还有谁能与他一起消磨哪怕十分钟的时间?皓然的目光再次被那个等待了三十年的叫做李珺的女人所吸引。二月份,北方的夜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刺骨的寒风。他不由自主地向瑟瑟发抖的女人走去,手上拿了一件用意念取来的大衣。
“您好,我叫程皓然。”皓然拿出大衣示意了一下,打算披在她的肩头。李珺却笑着拒绝了。
“谢谢。我说过要穿着婚纱等着他来找我。我不能食言。”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能问一下您等的是谁吗?”
也许是因为皓然对自己的关心,也许是同为孤独的灵魂需要互相取暖,也许没有也许,她点点头,向皓然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很多人都对我很好奇,也给我编造过很多离奇感人的故事,可那都是别人的想象。我们的故事其实非常普通。
“我叫李珺,我等的是我的丈夫,秦汉年。我们普通得无法再普通了,二十四岁相亲认识,一年半后结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儿子。如果说有什么浪漫,那就是第一眼,我们就互相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另一半,再别无选择。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幸福平淡地携手到老,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切都在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停止了。
“那是一九八四年,你也许还没有出生。当时有一部非常火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女主角幸子得了血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病名,没想到,电视剧播完了,我因为持续高热去医院检查,居然被告知得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当时哪儿有什么骨髓移植啊,得了这个病就等于宣告了死亡。最后的日子里,我曾经问过他,娶我后悔吗?他说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娶了我。他让我等他,他说他一定会来找我,然后牵我的手,一直走下去,不再分开。”
李珺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好像是一个期待幸福爱情的小女生。
“所以我们约定了,我在奈何桥畔等他,穿着结婚时的婚纱。花环和手上的鲜花是他采摘的野花野草做成的,只因为我喜欢泥土的自然芳香。”
“只是没有想到,我因为坚持这一约定,一直被禁锢在医院这个小小的范围,连奈何桥什么样子都没有看到过。
“是不是很失望?一个无聊透顶的故事,一个痴等三十二年的傻女人。”
皓然回答道:“非常的浪漫。这三十二年来,你您见过您的丈夫和孩子吗?”
“没有,所以我说我傻。当初接引我的就是叶知秋先生。我让他送我去奈何桥边,他却说做不到。我的灵魂只能在轮回之前到达奈何桥边,而这个过程需要八十年。
“我又问他如何能实现我和丈夫的约定,他说只能留在这个阴阳交界的地方,等我丈夫的灵魂来这里和我汇合。前提是他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所以我只能在这个小小的范围游荡。
“我从未见过我的丈夫,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是否再婚,更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的约定,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你不用惊讶,如果他忘了我们的约定,他死后自然会去他本该去的地方,而不会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忍饥受冻的我。”
“那您没有问过叶先生您先生的近况吗?”
“开始的时候,我经常问。我问他还好吗?会想我想得哭吗?他还单身吗?有没有喜欢的女人?直到第三年,叶知秋先生跟我说他和一个女人相处了。那个女人很好,对我的孩子也很好。我就不再问了。”
“不管他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更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我爱他,我愿意和他牵着手,走过一生,也走过来世。”
皓然被李珺荡气回肠的爱意深深感动,他太佩服女人的勇气,可是如果那个男人不记得了约定,她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该多么的可悲。
皓然想到了叶知秋。他决定从叶知秋那里打探到男人的消息,如果他真的另有所爱,皓然要帮助女人早日脱离痛苦的深渊。
叶知秋呢?自从因小米粒的事跟叶知秋大吵一通后,他还没见到叶知秋。
“我在内科大楼的咖啡厅。”皓然的耳畔响起叶知秋的声音。
医院的内外科大楼二层各有一个咖啡厅,整层都是休闲区,不仅有咖啡厅,还有阅览室,另外还有孩子们的游戏室。这些都是为了缓解患者及家属的压力准备的。
叶知秋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经给皓然准备了他最喜欢的美式咖啡。而叶知秋点的是浓缩咖啡。
“才想起我来?看来你今天自己玩儿得挺好啊。”
“李珺的丈夫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他再婚了吗?他还记得他们的约定吗?”皓然刚坐下,就连珠炮似的抛给叶知秋一连串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如果李珺想知道,她会自己问我的。”叶知秋耸耸肩膀。
“因为我怕她不敢问你,怕你的答案让她失望,索性她就拒绝询问。可是,如果他的丈夫真的变了心,她就不能再把自己禁锢在美好的想象里,她需要跳出来,哪怕经历痛苦,也要直面惨淡流血的人生。”
“三十二年前,我就跟她说过,三年内,你都可以反悔,去你该去的地方。如果满三年你还坚持等待,你丈夫遵守约定,你会跟他一起去他该去的地方,如果你丈夫没有赴约,你将永远被禁锢在这里,没有期限。
“三年之内,她一直问我她丈夫的情况。我知道她的思想在斗争。满三年的前夕,她又问我,我说你丈夫正在和一个女人交往,那个女人对他们的孩子很好。她沉默了,沉默至今。
“二十九年前,她就直面惨淡流血的人生并做出终极选择了。”
“真是令人敬佩的女人。她受煎熬,等待灵魂和爱人重逢,我受煎熬,等待灵魂和身体重逢。她等了三十二年还没放弃,而我,刚开始,就受不了,真是自愧不如。”
“孺子可教。”叶知秋笑着拍了拍皓然的肩膀,“能说说今天干嘛了吗?”
“回家了,我出生的家。去了十四病室,看了自己。我从不敢回忆过去,我怕曾经的幸福会让自己更痛苦。我也从不敢跟自己进行心灵对话,害怕过去的痛会再次刺伤自己的心。可是今天这两样我都做了,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也许以后我可以继续这样做。”
“你今天还做了第三件事,主动探寻别人的内心并有意助人脱离困境,第四件事,把这一切告诉了我。”
叶知秋端起咖啡向皓然示意了一下:“以咖啡带酒,恭喜你。”
皓然笑了,端起咖啡杯,刚送到嘴边,就看见正对着自己的电视屏幕上闪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