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击

灵魂和躯体的重逢，这是第二次。

和上一次的疑惑、暴怒、绝望不同，皓然有些期待还有些小心翼翼。

他期待自己的灵魂能早日回到躯壳，他小心翼翼是因为他怕自己太过激动，躯体的生理指标会大幅度地波动，影响了他的回归的路，他又怕太过安静他的躯体感受不到灵魂的祈求，他无法回归。

他看见自己的躯壳安静地躺在那里，很是拘谨。他不知道如何与躯体沟通，脑海里却浮现出陪若溪上瑜伽课的画面，当时，他面对一屋子的女生，也是感到很拘谨。老师是个很和蔼的中年女人，她告诉皓然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学着倾听身体的声音。也许，现在就是倾听身体声音的最好时机。

他慢慢走到床头，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轻轻地喊了一声：“程皓然，我来了。”心中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他双手环抱着自己，耳朵轻轻地贴在胸膛，清晰有节奏的心跳声传入耳膜。躯体的心跳声好像是一首安魂曲，抚慰着灵魂的恐惧和不安。他期盼自己这样就能和躯体融合在一起。

无声的交流之中，皓然感觉有另一双手在抚摸他的躯体，他以为是叶知秋，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皓然站起身，看着她，杜梅，自己的母亲。

皓然和母亲住在一起，但是交流并不多，每天回家，皓然都把自己关进卧室，除了日常的对话，他们的交流并不多。

这么几天不见，皓然觉得妈妈和以前不一样了。平时的妈妈漂亮精干，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现在她瘦了，面色也憔悴很多，原本的长卷发像割韭菜一样拦腰截断，只悬到耳垂的高度，断面参差不齐。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皓然熟悉的模样，深邃的眸子透射着坚毅无畏的光。

杜梅是个苦命的女人，十三年前，得了绝症的丈夫突然失踪，留下她和青春期的皓然，还有一封信。信上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不要找他，他会消失在林海云端。第二句是照顾好皓然。

杜梅是个性子极刚强的人，从不向命运低头。丈夫撇下她和青春期的孩子离家出走，她没有怨恨，也没有哭泣。她理解追求完美的丈夫的痛苦。

她从工作的小学辞了职，开了一家馄饨小馆，就这样一步步把皓然拉扯大。虽然儿子和她不像儿时那样亲密，但是她并没有感到失落――只要儿子高兴，自己怎样都行。

她本期待皓然今年能结婚给她生个孙子，自己也算人生圆满了，没想到皓然却遭遇车祸，至今未醒。

自从皓然术后杜梅哭晕在地，就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知道，她需要振作，除了她，再没有人能陪他了，她要坚强地等到儿子醒来，再叫她一声妈妈。她需要像丈夫离开的时候那样，一往直前，无所畏惧。

虽然知道妈妈看不见自己，皓然还是向后挪了挪身子。他习惯和母亲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有些怕看到母亲无所畏惧的眼神。

杜梅把被子掀开一角，坐在床头，搬起儿子的脚，先是左右环绕几圈，再开始足底按摩。

皓然的脸刷的红了。自从十六岁开始，他就没跟妈妈如此亲近过。他不知道父亲为何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只是看见母亲似乎并没有因此影响她的心情，他没见她哭过。也许是她早已厌烦了生病的父亲，巴不得他离开。父亲走后，母亲就开始做生意，把他一个人扔进寄宿学校，他和母亲的关系就开始疏远了。

“皓然，该锻炼了。”她简单按摩下脚底，就把被子拉到腹部的位置，给皓然做起被动的功能锻炼。

皓然看到被子下面是个插着尿管的男性裸体，顿时羞臊得冲了出去。

皓然从十三层一直冲出外科大楼，眼泪也一直没有停过。

虽然知道人们并不会看见他，他还是选择去了小花园，这里没什么人。这一刻，他才明白他选择在熟悉的环境重生时叶知秋说的那句话――希望你始终能坚持这个选择。

一个如此自尊的人，现在却任人摆布，甚至连遮体的衣服都没有。这是骄傲自尊的男人无法忍受的。

“叔叔，你怎么哭了？”有人拉扯皓然的衣角。皓然赶紧胡乱擦了擦眼泪，低下头看见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小男孩，是球场见到的小米粒。

“你是叫米粒吗？”皓然蹲下来，抱了抱他。

米粒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他伸手擦擦皓然脸上残留的泪水，像个小大人似的安慰起皓然：“是的叔叔，你为什么哭？是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吗？”

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看了看米粒的脚下又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叔叔，每个人都会变成没有影子的人的，你不要伤心，很快我就会来陪你的。”

米粒的话让皓然感到震惊，他刚想问米粒为什么要这样说，叶知秋过来了。他抱起米粒，拍了拍他的头，温柔地说：“米粒，你该回去了，爸爸妈妈着急了。”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皓然抬头看向外科病房大楼，那扇躺着自己躯壳的窗，他不知道他的躯体如果真的会和自己交流，会不会嘲笑自己的懦弱。

自从十六岁父亲离开自己，他就开始沉默寡言，他刻意与任何人保持距离，包括自己的母亲，他努力学习，他热心于健身，保持良好身材和健康的体魄，为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再受任何伤害。可是没想到这些都是假象，自己在和躯体交流的第一个轮回就败下阵来。

“每个被黑洞禁锢的灵魂都想回到自己的躯壳，却很少成功。为了这一天，有的人甚至会煎熬几年十几年，看尽他之前看不到的人间百态。能不能成功，全在一念之差。”叶知秋又突然从程皓然身边冒了出来。

“我能只跟你工作不去看自己吗？”皓然期待叶知秋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能，灵魂的世界是公平的。”

“如果我放弃，回到黑洞，会遭遇什么？”

“什么都不会遭遇，就像睡着一样安逸，直到躯体死亡，成为一个完全的灵魂。就像你看到的刘老先生。和重生相比，死亡总是那么轻松。”

“如果我的躯体死了，我的灵魂又会去哪里呢？”

“天堂、地狱、轮回，各有不同。你猜猜通往它们的路，那条最难走？”叶知秋翘起嘴角，给皓然一个微笑。

“当然是地狱！如果真有地狱的话。”

“是天堂。和重生一样，通往幸福的路总要经历太多煎熬。皓然，你遭遇了不幸，但你是幸福的。因为有这么多爱你的人，你要坚持住你的信念。”叶知秋动情地拥抱住皓然。

皓然身子一紧，他不习惯别人的拥抱，尤其是不熟悉的人。不过他并没有挣扎放开。“没有人爱我，我也许更适合在黑洞里度过余生。”

话音刚落，皓然就发现周围的景象像车窗外的景色一样迅速后退，光线瞬间暗淡下来，直到黑暗把一切淹没。他又回到了黑洞。

“皓然别怕，我在这里。”叶知秋一句话，黑暗之中的皓然又泪如雨下。他不知道从不在外人面前流泪，甚至一个人时也极少流泪的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脆弱。

“皓然别怕，我在这里。”这句话他已经太多年没有听过了。小时候，他不敢滑滑梯，爸爸对他说过；他生病了不敢打针，妈妈对他说过；他不敢趟过小溪，爷爷对他说过。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听过这句话？是爸爸的离开？是妈妈拼命赚钱？是爷爷的去世？

十三年了，他把自己鼓成一个铜墙铁壁，却发现到头来只是一只飘摇的气球，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刚强与不羁，都被这八个字击得粉碎。

皓然缩在叶知秋的怀里，就像是一个走失很久的孩子，终于回到了亲人的怀抱，不肯放开。

这个孩子，叶知秋看了二十九年。他看他出生，看他长大，看他在青春期遭受家庭的变故，看他用自己的方式长大。虽然成长这条路他走得艰难，也走得蜿蜒，但内心里皓然还是个干净善良的孩子。无论如何，叶知秋都要帮他重回躯壳，他才二十九岁，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生活等着他。

“睡一觉吧，孩子，这两天你太累了。”

“那我会一直睡着，直到躯体死去吗？”皓然不敢睡，在他的内心，还有一股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尽管他被现实打得落花流水，尊严全无。

“当然不会，我会陪着你，明天你还要上班呢，别忘了，你是我的小跟班。”叶知秋刮了一下皓然的鼻子，真的是像对待一个几岁的娃娃。

叶知秋把皓然轻轻放下，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床柔软的棉被，铺在皓然的身下，又给皓然盖上一只毯子。

他轻轻地拍着皓然，嘴里还哼起了皓然小时候常听的儿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看着进入梦乡的皓然，叶知秋的内心悲喜交加。悲的是这个孩子突遭如此横祸，前途未卜。喜的是这么多年，他终于能和他真正地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