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来颇觉着自己懒散多了。这种懒散,倒不是单单受了天气的蛊惑,从而不知晨昏地昏睡。当然,犹如阳春和隆冬,这时节,睡觉实在是一件顶美的事儿。开扇窗儿,盖层薄被,高床软枕,恍恍惚惚之中,听着簌簌的秋风、轻轻的铜铃,似梦非梦,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
醒来之后该是神清气爽。拉开帘儿,霎那间阳光辉映在我的脸庞,仿佛镀了一层熠熠的金光。可坐了许久,我竟一点儿也不觉着热。我从架上取下未看完的书,拉拢帘栊,坐着坐着,这时竟又感到微微的凉意。是的,秋已悄然而至。
或许,正如春天,万物勃发熙熙攘攘;秋天,万物则选择了安静的格调。稻子,是静静地生长,从嫩黄到油绿,再走向金黄;知了和青蛙,也是不作告别就退出了天空和大地的舞台;野菊和丹桂,不也是幽幽地潜来了芳香?
而在这安静之中,那些在逝川中远去的人和故事,它的涟漪,也总会一如既往不经意地涌起,回荡在一颗柔软的心间,当它流连在那高远湛蓝的碧霄、落叶满地的小道的时候。
比如此刻,我刚从架上取下书,正坐在桌前。忽然间,声声稚气的拖着长腔的读书声,隔着河流、田野,由风送到我的耳际;而由于空间的滤化,这稚气的拖着长腔的声音,变得不再拖沓、嘲哳,显得整齐、悠扬,洋溢着对知识的热爱和向往,似乎让人都能看到一双双单纯、渴求的眼眸!于是,我仿佛也回到了昔日童真的岁月。
书本,是给披了外套的。外套,通常是从美术书里挑来的。(所幸没有美术老师,不然他大概要伤心。)可一翻开,那书页,在铅笔和橡皮的交战下,终究还是如孩子的脸,脏兮兮的。而课桌,则是刻着前辈谆谆告诫的深深的“早”字或是三八线的颤颤巍巍的长桌。再说教室,土房自是不必说了,最有意思的是,中间隔了道墙。乐在其中的我们,往往书声琅琅,和‘隔壁班’一较高低!
自然,我想起的,远远不止这些。与那段岁月有关的一切,我的父亲母亲、我的老师同学,都会一一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奇怪的是,我倒并不因之想及我的大学、中学。兴许,是因为它们相隔不远,岁月还没有去抹上层快乐的哀愁。兴许,是因为在大学里鲜有书声琅琅的时候,除了某个节日抑或晚会;而中学的读书,不敢说和尚念经,在巨大的压力的包围中,是没有丝毫的快乐成分的。
我的冥想,往往会被一键休止符给截断——“出来吃饭啦!”“起风了,加起件衫衣啊!”
宛如黄昏收起它的晚霞,于是,我召回远游的神思。灯火和碗筷的声音,更衬了夜和秋的静。而昨天,母亲出去后,便更静了。
2
前面提到“我的懒散”,单是睡觉、耽于冥思,似乎还并不能够得上“懒散”的罪名。
我又从捧起那本书。原先可不是这样的,一本书大抵两三天就翻到尽头,然后又拿起另一本开始新的征程。而如今,房间内的书橱、桌上、凳上以及床边,无不叠满了书,先前的求知的欲望倒少了。往往却是,拿起一本书,读了不到一半就不愿再看;另一种情况则是,读得津津有味,读着读着,一旦和作者“若合一契”,莫逆于心,便又抛开了书。
不过如此读书,竟也读出了“心得”。
我们寻求知己,与其说是在寻求知己,不如说在寻找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更像自己的人。这种寻找,大多以无果而告终。然而,我竟找到了!
他所体会的,正是我所感受的;他所言说的,正是我欲说未说、无法述说的。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能引起我无限的追忆、遐想,游荡在某个时空的过往。他的痛苦、渴望、高兴,都于我有戚戚焉……原来,这世界真有所谓知音。我们隔着遥远的距离,我在亚洲,他在欧洲;甚至,还隔着时间的距离,他静静地躺在了二十世纪,而我,在二十一世纪。我们永远不会相遇。这是不是一种最孤独的诗意?
永不谋面,他却给了我慷慨的馈赠。不仅是让我觉得,曾经远隔重洋也有一个和我类似的人,更令我意识到,我内心的所有的思想或者说想法,在他生花的鹅管下,脱离了可笑、幼稚;同时,也让我获得了自信:我所感受到的世界,是如此美丽、动人;而我要做的,就是把我感受到的写出。
也有的时候,我对他才述说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就转而去叙述别的故事极为不满,似乎它还可以更美一点。于是,很长的时间,我便沉浸其中。经过这番努力地想象,如同一个美丽的梦,醒来过后,留给人的只是更多的疲倦和遗憾,那么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我便又不得不和占据在我心头的强大的遗憾感相抗。
这书便是这样读读停停,取下又放回。夕阳西下,一天,又走到了它的尽头。
3
母亲走后,我是既不敢沉睡,也不敢沉思了。我会调好几个闹钟。我怕我一醒来,拉开帘幕,照在我脸上的已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阳光,我怕暮云四合秋风渐起黄叶纷飞,我却又不得不单独地面对,然后打水、洗米、洗菜、一个人吃饭。
秋,明显地更静了。只有风声。
可即便只有这风声,也足以令人断魂。听吧,飒——飒——飒——,如此之劲!白杨、苦楝、玉兰的叶子,开始了颠沛流离,河边、井盖、庭院,四海为家。它也送来了第一行旅居的大雁,一声长唳,更热闹,也更寂寥了。
打破这种寂寥的是,突然而来的客人和隔壁的装修队。不过,他们短暂的热闹,置于持久的寂寥之中,就好比一盏灯火被包围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几天前,到了向晚固然也是静谧的,却不至于如此。那时,我盖了书,提了把斧头便出去。活泼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就响起了。我报怨说,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还停留在劈柴的世界。其实,我是在享受。抡起斧头,对准要害,然后一斧头下去,霍然而解!这种快意,是无法言说的,简直比得上思虑许久之后的茅塞顿开,连迸溅的汗水都是喜悦的!当然,我这么说,也是因为这种“霍然”之声并不占多数;不然,一旦成了习惯,喜悦也要减半。此刻,我是连斧头也不愿提起了——是的,孩子只在他的父母跟前才会卖弄乖巧。
木柴在灶膛里毕剥毕剥地燃烧,炉子呼呼地喷着热气,邻居赶着鸭子回家,路上行人的对话,一切都清晰可闻。我想张开嘴,试图打破这种静寂,却总也张不开来,似乎整栋房子的静寂都压在我的心头;或许是我清楚,我一张嘴,除了回音便再无别的声音。
坐在灶膛边,我想,再过一会儿,就要吃饭了。
我走到庭院,晚霞已经消散,天空像一张水墨画;只有最高处的云岭,还驻留了最后一抹夕照。
这秋,安静的秋,安静得仿佛要下一场雪。
2012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