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雪纷纷,冬意盎然,罗敷不耐三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独自莫凭栏。
红颜相见甚欢,别时容易见时难。
落花流水春去也,一日贪欢,便是人间天堂。
桃源珠里的天地,与外界一般无二,有着时光的存在,一样的时间流逝,一样的岁月穿梭,唯一不同,时光流逝周而复始,永恒或一日,都来自炼珠者心底深处的殷殷怀念。
话说出了东京朱雀门,往西走约八十里地,越过一座石拱桥,穿过一片茂密翠丽的竹林,你会发现一座层峦叠嶂的山峰,此山名为“灵龙山”。当年山上的一条小白龙,因缘际会下,受仙人传授仙法,化身为人,自号“一心法师”。
那日,一心法师下山历练,于橙园中结交了白莲洞座下仙童半月,送他返回洞府后,便赶回了灵龙山。(可见拙作《瀛洲剑冢》)
一心惦记山洞里那两株太微紫麻,心中着急,加快了绿笛的速度,不到两日,飞回了灵龙山。
到了灵龙山,他站在绿笛所化的青龙背上,望着灵龙山峰顶的景色,没有立刻返回洞府,摸着下巴道:“怪哉,我才离开不到两个月,修炼的大石旁怎么多了座绿竹凉亭,难道是下边的百姓所建。不对,这个地方悬岩峭壁,就算是再厉害的药农也很难攀爬上来。糟了,莫非是山上哪处出了成精的山怪,这几日占了我的洞府。”
原来此时灵龙山峰顶一心修炼的地方,不知何故,已建成了一座绿竹凉亭。
只见那竹亭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背面隐着一道曲栏,曲栏前用绿竹制成了两只绿椅,绿椅前端用藤条编织而成一方藤桌,竹亭旁不远处又有一涓涓溪水,至峰顶顺流而下,让人倍感温馨雅致,曲径幽深。
此时一心已没有心思来欣赏这竹亭的风光,从青龙身上一跃而下,抬手把绿笛收进袖间,往那山洞奔去。
进入山洞,越过石阶,来到那绿藤四布,野花丛生的山谷,走到山谷最为不起眼的地方,一心见自己所设雾阵还在,心中总算有些放心,伸手拂去那雾阵,惊呼道:“怎么会少了一株?”
只见原本栽着两株太微紫麻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株半人高的碧绿植物,如玉雕而成,隐隐发光,而较大的那株太微紫麻早已不翼而飞。
一心待在这灵龙山的前一百年,是和青龙灵犀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后来二龙吸取灵龙山天地灵气,修炼成人身,恰逢昆仑山仙人相赠这两株太微紫麻,为了这两株仙药该如何使用,二龙意见不合,灵犀负气离开了灵龙山。
灵犀离开灵龙山后,一心也曾后悔自己当年太过冲动,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更加珍惜这两株太微紫麻,没想到自己下山一趟,其中的一株就不见了踪影,叫他如何能不着急。
一心望着太微紫麻种植的地方,努力平息住自己的焦躁之气,仔细端详起那泥坑,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怪了,这泥坑并没有被挖掘的痕迹,而且若是其它妖精要偷,为何单单只偷一株呢?对了,这偷药之人必定和那造亭之人是同一个,若是如此,估计连我那草庐也已占了去,我这就回草庐等他,问个明白。”
一心从山洞里返回,往灵龙山峰顶的草庐走来。到了草庐前,草庐屋顶金色的稻草在阳光下闪着光,庐旁的梧桐下零星地落着几片黄叶,似乎有人刚刚打扫过,从草庐里漂出几缕炊烟,似乎有人正在里面做饭。
“连饭都做上了,看来还真的是有恃无恐。”一心站在草庐门前,望着那几缕炊烟,摸着自己的下巴恼火道:“我倒要好生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偷了我的太微紫麻后不思逃窜,居然还敢鸠占鹊巢。”
推开房门,一心走进草庐,发现自己住的草庐已焕然一新,原本自己休息打坐的石床已换成黑色檀木床,木床之上还铺着竹席和竹枕,原来用来读书和修炼的石桌倒是还在,不过上面搁置了各种锅碗瓢盆,石桌旁还新砌了一方灶台,灶台之上放着一口煮沸了的石锅,咕噜咕噜响着。
一心掀起锅盖,发现里面炖着的正是自己两个月前刚刚吃过的蟹酿橙。他闻着蟹酿橙飘起的香味,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道:“诶,没想到此人也喜欢这蟹酿橙,看来倒是个会吃的妖怪。”
“你是何人,怎会在我的房内?”一心身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听起来让人感觉好像刚咬了一口饱满多汁的水蜜桃一般,很甜。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一心放下锅盖,回过头来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穿绿衫的女子。
这女子看起来十七八岁,明眸善睐,秋波荡漾,身段苗条,气质清雅,不过兴许是平时吃得好的缘故,脸蛋有些微圆,但就是这微圆,又让她增添了几分亲切之感,不会让人感觉高不可攀。
一瞬间,一心还以为是灵犀回来了,“跟灵犀居然有几分相似。”一心暗暗道。
“公子,你终于回来了,衣儿还以为要好久后才能再见到你?”那绿衫女孩见着一心面容,欢呼雀跃,一溜烟跑到一心身边,双手挽住一心的右臂,把头栽进一心怀中,开心得不得了。
在绿衫女孩扑进自己怀中的那一瞬间,一心本来已运起功法,准备让绿笛挡住那女孩,但望着女孩那似曾相识的样子,一心突然之间茅塞顿开,摸着女孩的头发低头问道:“你什么时候修炼成人的?”
“一个月前,本来应该是这几日的。”那女孩抬起头,嘟着嘴道:“公子本来天天过来照看衣儿,但一个月前忽然没有再来谷中,衣儿心中焦急,以为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让弟弟把灵气都传给衣儿,所以便提前一个月修成人身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被哪里的妖怪偷走了?”一心拍了拍女孩的头,轻声笑道:“方才还着急得不行。当时仙人赠药时也没说清楚,你们仙药也是可以修炼成人的。”
原来这绿衫女子就是那株较大的太微紫麻所化。她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万福礼”,轻声道:“公子,青衣在此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二十年来如一日的悉心照顾,青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化身成人,我弟弟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灵识,大恩不言谢,以后就让青衣照顾公子的起居饮食。”
一心扶起青衣,摸了摸眉毛道:“照顾你是因为自己喜欢这么做,无所谓大恩不大恩。对了,你叫青衣,那你弟弟叫什么?”
“它叫绿袍。”青衣轻声道。
“绿袍老祖?”一心皱着眉头道:“这个名字不太好,你叫青衣,他就叫青净如何,取无为清净,逍遥自在之意。”
“是,公子,那不知公子是否同意青衣以后常随公子左右?”
“想来你似乎好像也没地方去,就暂时跟我一起修炼吧。”一心道。
“太好了,衣儿知道公子最疼衣儿了。”青衣高兴地再次扑进一心怀里。
“看来以后要定个规矩,不能动不动就扑到我身上。”一心皱着眉头暗暗道:“今日是第一次见面,就先让她抱个够吧。”
今年的冬雪来得较晚,当第一朵雪花缓缓地从天上飘落至灵龙山时,身穿白衫的一心正在凤尾森森的竹亭里打坐吐气,闭目修炼。
感知到天地灵气的变化,他睁开眼睛,舒展开盘起的双腿,走出竹亭,伸出右手,接住了那朵晶莹剔透的雪花。
雪花在他手中并没有融化,而是飘浮于手掌之上,缓缓地转着圈,犹如一个穿着舞裙的白色精灵,正欢快地庆祝着自己的新生。
一心看着手心中那只白色精灵,沉吟半刻,抬头望着天上流云变幻和朵朵缓缓飘落的雪花,轻声道:“花开花落,风卷云舒。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灵犀,你到底是去了哪处,为何连一点音讯都没有?”
“下雪了,好美啊。”青衣从草庐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件绿衫,只不过在脖颈间多围了一条披肩,黑色的长发在飘满白雪的风中轻轻飞舞,犹如一道靓丽的风景,令人赞叹陶醉。
她端着一壶清茶和两盏茶杯,走进竹亭,将茶壶和茶杯放到藤桌之上,来到一心身旁,轻声道:“如此美景,公子可否吟诗一首。”
“这个,当然可以。”一心抖落手掌中的那朵雪花,低头沉思一会,迈着步子轻声念道: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山谷当面片。”
“飞入山谷当面片?哈哈哈,好诗好诗,公子的才情真是举世无双。”青衣挽住一心的右臂,笑道:“还有,公子怎知衣儿今日做的是蘑菇面片汤?”
“从这个月的初一开始,一直到昨日,总共十五日,我已经吃了你做的酸辣面片汤,鸡蛋炒面片,西红柿面片汤,肉酱拌面片,黄瓜拌面片,各种各样的面片小吃,不一而足。所以我猜,你今日做的还是面片。”一心皱着眉头摇头苦笑道。
“那日衣儿和公子一起下山去市集凑热闹,公子吃了那王家面片汤,不是一直赞不绝口吗,衣儿以为公子喜欢吃面片呢,所以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做各种面片,没想到公子居然不喜欢。”青衣嘟着嘴说道。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是过犹不及。”一心拍了拍青衣的脑袋道:“你刚修成人身不久,所以不懂,再如何好吃的山珍海味,天天吃,是人,就会腻的。”
青衣歪着脑袋想了想,轻声道:“衣儿懂了。”
“懂了就好。”一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不能天天吃,那以后衣儿就隔一天给公子煮一次面片汤。”青衣露出释怀地笑容,拉住一心的左臂,把头埋进一心怀中。
“我去,莫不是她自己喜欢吃面片汤,只是找我做借口。”一心眼睛上方露出三条黑线,心中暗暗无奈道:“算了算了,明天再跟她说煮别的吧,不然她又会不开心了。”
“对了,光说面片汤。”青衣拉着一心往竹亭走去,把茶壶里的清茶倒到两盏杯中,端了其中一盏放到一心手中,轻声道:“这是山下李大叔送我的岩茶,你喝看看,是否喜欢?”
“李大叔,那个茶农吗?”一心喝了一口清茶,摇头道:“都冷了,喝不出味道。他为何要送你茶叶啊?”
“前段时间他采茶时摔断了腿,被我遇见了,我就帮他把腿治好,前几日他邀我到家中坐客,我见他老母亲双眼失明,顺手也给治好了。”青衣把茶壶端起,站起身道:“既然茶都凉了,我这就去烧水。”
“坐下。”一心把青衣的右手拉了过来,用双指抵住她的掌心,过了一会儿,青衣面色逐渐变得红润,鬓边隐隐有汗水流出。
一心传完灵力,对着青衣没好气道:“我跟你说过,你虽是仙药所化,可以用自身灵力为凡人驱病去灾,但每次施法,都要耗费自身灵力,损耗极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随便施法救人,你总是不听。”
“我没有,李大叔的伤腿是我采了灵龙山上的草药帮他治好的。”青衣低着头,抓着自己绿衫衣角小声道。
“那他母亲十几年治不好的失明也是你用草药治的?”
“大多是用草药,用了一点点的灵气而已。”青衣噘着嘴巴道。
“从我重回灵龙山那日起,山下的百姓,不管是那户人家,只要有人生了病,但凡郎中治不了的,被你知道了,你都要去施救。”一心站了起来,数落道:“你虽是天下间难得的仙药,但以自身灵气救人,所用过甚,是会伤了自身精元的,知道吗?”
“衣儿知道了,不是还有公子可以传灵气给衣儿吗。”青衣低着头小声道。
“我是灵龙所化,所修灵力与你有天壤之别,虽然能传送灵气给你,但也是治标不治本。如果你伤了灵气根本,我也是爱莫能助。”一心见青衣低头噘嘴,觉得自己方才声音有些大,轻声安抚道:“助人行善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
“是,公子。”青衣说完,端起茶壶往草庐走去。一心点点头,望着青衣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莫要怪我骂你,如若真的走到仙人说的那一日,为了拯救天下苍生,我就算想豁出所有去保你,也要你能挺住才行啊。”
青衣进入草庐片刻,将茶叶放进茶壶,把新烧的热水倒进壶内,端着茶壶来到竹亭,重新替一心倒了杯热茶,捧到一心手中,轻声道:“公子,这是用烧开了的山泉水新沏的茶,你试看看,是否合您的口味。”
一心饮了一口,轻声道:“香如兰桂,味如甘霖。一杯下腹,两腋风生。确是好茶。”说完抬手把茶壶里的茶水倒进另一盏茶杯,对青衣道:“你别站着,一起喝茶赏雪。”
青衣应了一声,坐下来喝了口热茶,开心道:“茶好喝,雪好看,公子更好看,如果能够和公子一直这么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该有多好啊。”
听了青衣的话,一心深深地看了青衣一眼,意味深长,眼中带着几分的欣慰和几分的不舍。
“公子,雪这么大,我们来堆雪人吧。”青衣欢快地跑出竹亭,留下满怀心事的一心。
大雪又下了三天三夜,连绵不断的雪花把整个世界都盖住了,目之所及,没有一处不是白色。
偶尔会见到树上的松鼠推开落在洞口的积雪,匆匆忙忙地跑进跑出,抱着个松果,竖着两个小耳朵,一有声响,就躲进树洞里藏起来。不过,终究是耐不住寂寞,隔一会又跑了出来。
雪太大了,把梧桐树上山鹧鸪的鸟巢都打落下来,落在雪地里,幸好鸟巢中的几颗鹧鸪蛋没有碎掉。
青衣刚从山下回来,依旧穿着那件薄薄的绿衫,见到落在树下的鸟巢和急得团团转的鹧鸪鸟,二话不说,拾起鸟巢,一溜烟上了树,把鸟巢放回原来的地方。
安好鸟巢,忽然发现一心背着双手在树下看她,赶忙从树上爬了下来,对一心道:“公子,你今日这么早就练完早课啦?”
一心用手摸了摸眉毛,拍去青衣身上的雪花,笑道:“我刚才在想,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爬树的,而且爬得那么快。”
“爬树不用学阿。”青衣双手攀住树干,滴溜一声又上了树,在树冠处摇着树枝向一心招手道:“公子,你瞧,我又上来了。”树枝上的雪被摇了下来,啪一声,正打在一心的脸上。
“哎呀,公子,砸到你了,你怎么不躲开。”青衣滴溜一声又爬下树来。
一心额角出现三条黑线,望着青衣跟猴子一样下树,咳嗽了一声,轻声道:“青衣阿,你是个女孩子,所以,要注重一下仪表,比如学人家做做手工活,或者学学歌艺,总比你自己在那爬树强吧。”
青衣自从化身为人后,什么都不怕,最怕一心咳嗽,听一心说完话,两眼泪汪汪的抱着一心的右臂,撒娇道:“公子,若是青衣学不会针线活,或是没办法学到歌艺,你是不是就不要青衣了。”
鹅毛大雪从天上飘落,灵龙山上一片冷寂,被青衣挽着手臂的一心望着那朵朵洁白无瑕的雪花,笑着摇摇头,轻声叹了口气,摸摸青衣的后脑勺,不发一言走进草庐。
青衣在他身后吐了吐舌头,抹去眼泪,亦步亦趋随他进入草庐。
草庐内,一心坐于竹椅之上,提起烧得滚烫的热水,掀开茶壶壶盖,把热水倒入壶中。一阵白雾蒸腾而起,一心往两个茶杯里倒满热茶,端起一杯,放入青衣手中,小声道:“有些烫,慢些喝。
青衣吐舌做了个鬼脸,双手抱着茶杯,轻轻吹气,过了片刻,仰头喝茶。
一心呆呆望着青衣逐渐虚化的身影,嘴角露出苦笑,轻声道,竹亭一日,南柯一梦。
他轻轻挥手,天边云彩落在身旁,载着他从桃源珠内飞升而出,望着眼前闭目入定的灵犀,想起与青衣的昨日种种,一滴泪水流过心田。
对于曾经深深挚爱过又来不及表达的人来说,那平淡无奇的每一日,便是记忆中的永恒天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