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我二十出头,正值芳华。
那两年,长沙街头的气氛忽然紧迫起来,不时有大队军车昼夜驶过,不时有警车呼啸而至,把守于繁华路口,然后目送着一辆辆救护车消失于河西方向。河西有一所部队医院,规模不小。那时,对越战争刚刚结束,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被集中安排在河西某部医院疗伤和康复。
那时,我也在湖南省文工团工作,喜欢写诗,又兼职于一家报社做通讯员。一日,我随一个小分队去该医院慰问演出。慰问的对象主要是轻伤员,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表演,其间更多地是与战士们聊天。听了不少惊心动魄的战斗故事,但真正让我刻骨铭心,深切感受到战争真实的残酷性的,却是一支普通的竹笛。
那是挂在一位伤员床头的竹笛,那位小战士,看上去不足二十,一脸稚气而灿烂的笑。我走过去,他把双手始终腼腆地藏在被子里。一聊,竟是长沙望城人,雷锋正宗的老乡。
我问:你当兵都带着笛子,吹得不错吧,在战场上吹过吗?
他脸一红说:没你们吹得好。
我说,能吹一段听听吗?
他说,现在吹不了啦!
我说,怕什么,吹不好,正好可以请我们的老师教你啊!
他眨着闪亮的眼睛,那目光透彻得像湖水一般。
我说,你是新兵吧?
他说是啊,从新兵连出来就上前线了!
我问:怕吗?
他有点激动起来,直接用长沙话讲开了:说不怕,那是假的,上面有炮弹飞,地下有地雷。反正上来了,怕也没用,越怕死得越快。他说,要讲打仗,还是我们长沙兵厉害,我们班长,厉害。有一次,他看见战友牺牲了,他打红了眼,天好冷,他脱了军装,喊着“X你妈妈别”就冲了出去!他说,班长也负伤了,重伤,不晓得现在住在哪里养伤···
我问:看你样子,到处都蛮好的,哪里负了伤咯?
他说,我是轻伤员,没事。
我想为他写一首在战地吹笛子的诗,那多有诗意。说,那你还是吹一下笛子听咯。
他执拗不过,眼里飘过一丝阴霾,好像一个少年失去了初恋一般。他想了想,慢慢从被子里抽出两只手来···
我看见了只剩下一个小指头的一双手掌!
我为自己的自私和莽撞,深深地自责与不安起来。我一时想不出任何话来安抚他,我取下那支竹笛,轻轻放在他的被子上。而他,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再一次向我露出了稚气而灿烂的笑容···
我也是亲历过大面积生死的人,一九七六年,我随剧团乘船在洞庭湖区演出,一阵狂风吹过,就从我身边夺走了十位老师和同学的生命;后来,我也有在“对越反击战”中牺牲的小学同学,有在战争中大腿留下过弹片的朋友。
但是,面对这支失声和竹笛,我的灵魂才受到了一次真正的冲击:关于这场战争的属性,仍然需要历史去定性,但对于人性,对于艺术与生活,我们每个人都有定性的责任和权利。战争,从摧毁梦想和生命的每一个细节出发,但是,战争不能够真正摧毁人性。人性和非人性,才是战争与和平的真正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