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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布要与大家探讨的文化,是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死亡的谜题。
在欧洲绘画中,“骷髅”的形象盛行于十六、十七世纪,通常与蜡烛、花朵、水果、沙漏或泡泡同时出现,寓意死亡、衰老,事物衰颓一切归零的虚无。
这类绘画,被归为“虚空派”(Vanitas,拉丁语),是一种象征艺术。
这种对生命的极端描绘要归因于欧洲那几个世纪的血雨腥风:
14世纪中叶的黑死病夺走了欧洲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
持续到 15世纪中叶的天主教会大分裂和英法百年战争进一步粉碎了西欧社会;
16世纪席卷欧洲的宗教改革运动冲击着人们的信仰。
这一切促使人们频繁而深刻地思考生命和死亡的话题,思考人生的意义。
在科学艺术成就遍地开花的文艺复兴时期,在有些作品中还会加入象征人类精神生活的元素,比如书籍、乐器、科学仪器。
其中的代表作,是小汉斯·荷尔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的《大使们》,地面上仿佛P上去的扭曲骷髅让人过目难忘。
无论画中的场景多么奢华,贵族的衣着多么艳丽,这类画作的主题都是同一个——在必然的死亡面前,一切尘世间的浮华都是苍白而无意义的,即“谨记你将死亡”。
但是,小布今天要讲的,不是西方的艺术。
在距离文艺复兴“主战场”万里之外的神秘东方,在早于文艺复兴几百年的南宋,就已经有以骷髅为素材的“象征主义绘画”了。而它的主题至今成谜。
这幅画是南宋“三朝画师”李嵩(1166-1243)的《骷髅幻戏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在2017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骷髅幻戏图》还被工艺大师姚惠芬以苏绣的形式再现,作为中国馆的主要展品和策展基础。
这次展览的主题是“不息”,试图展现一种超越生死和时空的不息中国精神。
在那个崇尚画山水花鸟民间风俗的时代,李嵩偏偏画出这样一幅题材略显惊悚的画,实在值得玩味。
这是一幅纵27厘米,横26.3厘米的绢本设色画。
以中轴线为界,左边是一个提着小骷髅木偶的大骷髅和一位正在哺乳的妇人,他们的身旁有一担行囊;
右边是一个被小骷髅吸引的小孩和照看小孩的小妇人。
整个画面的重心,都在这个表演提线木偶的大骷髅身上。
用当时的话讲,他表演的是“悬丝傀儡戏”。大骷髅的衣着薄纱透明,织造考究,神似马王堆贵族墓葬出土的素纱襌衣:
抛却他骷髅的形态,这其实就是一幅民间艺人风俗画,或者是一家人郊游途中路边小憩的场景。
但为什么这位男子偏偏是个骷髅呢?
小布眉头一皱。
对于此画的解读可以写成无数篇论文,看了大量臆测,小布总结了一下,这些解读大致可以分为四派:
一、胡诌八扯阴谋论派。
李嵩少年艰辛,生活于市井之中,深知民间疾苦,从他诸多货郎题材的作品中可窥一二。
有一天,隔壁三岁的小虎子被人贩子拐跑了,李嵩就画了这幅画痛斥用戏法拐卖妇女儿童的不法分子。
而骷髅形象,就是人贩子罪恶的体现。
二、宇宙无边哲学家转世派。
这一派认为大骷髅在操纵小骷髅,操纵大骷髅者另有其人。而人生来就是被操纵的。
“将这幅画归结为风俗画未免太轻薄,骷髅人意为傀儡,大傀儡牵动小傀儡,小傀儡引诱孩子,一只手被另一只手操纵,另一只手又被最后的绳索操纵,人生的处境便被置于一种瞬息万变、生死寂灭的境地……所有的人物几乎都生活在同一张罗网上,足见生死如此,生者何堪,倒有一种后现代的意味”。
不得不让人想起林夕老师为陈奕迅作词的《一丝不挂》。
三、庄子真传派。
有人认为这幅画隐含了李嵩对老庄思想的研究和体悟。
《庄子·外篇》的至乐篇记载了庄子的几个小故事,探讨人间是否存在最大的快乐。其中最有名的故事是庄子的老婆死了,庄子“鼓盆而歌”。还有另一个正是关于骷髅的故事。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骷髅,枯骨突露呈现出原形。
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于是像个话痨一样问道:先生你是怎么去世的呢?是报应?还是国破家亡之事?抑或是羞愧而死?还是因为灾祸?说完,他就拿过骷髅,用作枕头而睡去。
到了半夜,骷髅赶走了蝴蝶,给庄子显梦说:“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上述的忧患了。”
骷髅说,人一旦死了,无需受压迫与治理,也无需为生活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
庄子丝毫没有因为这么灵异的事感到害怕,反而问他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这样做吗?”
骷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实在没图了,大家将就一下……
庄子认为“至乐无乐”,生老病死都是不可控制不可避免的苦恼,是自然使然。要是认识到这一点,就不值得为死亡这件事感到忧伤了。
顺其自然,不被凡事所扰,才会得到最大的快乐。
仔细看画中人物,没有一个面露惊恐,大骷髅的表情也是平静和蔼的,李嵩正是想借一个平平常常的世俗场景,加入一点点人鬼合一的巧思,表达对人间生死泰然处之的态度。
四、平行空间“寻梦环游记”派。
画面中的人物是一家人,男主人遭遇意外去世了,但就像《寻梦环游记》里那样,逝去的人会到另一个世界,在每年的同一天,他们会回到这里和家人相聚。
手里的提线木偶,可能是他给自己的孩子买的玩具呢。
关于平行空间的说法,有来自日本作家武田雅哉的另一版解读。
《构造另一个宇宙——中国人的传统时空思维》书中写道:“……大体是以不经意误入现实世界的另一边世界的人为主角……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无意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打开,自己也就不知不觉闯进里面的人,开始和超自然的事物有所接触。
剧情结束之后,主角还不知已经结束。等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站在原本现实世界的人群之中。“
“这幅画中的静谧空间,正是连接《聊斋志异》里的世界的空间,也是漂移在现实世界和另一世界之间的阴阳魔界。画中空间所描绘的人物,全都见不到恐怖可怕的表情。就连里面的骷髅男,看起来也很自然。”
的确,在传统的绘画艺术中,中国人几乎从来不画恐怖的表情。这大概与古人对平和、隐晦的喜好有关。
正值清明时期,近年来开始见证身边人离去的小布,在看到这幅作品的时候也有了自己的感触。
小布以前总能听到一个说法:“死要死得有尊严。”但在见识过死亡后,小布发现,死亡根本没有尊严可言的。
除了死亡的时刻可能会感受到的痛苦外,死后发生的事也不由自己决定了。任人摆布,躯体的命运不由自己选择,甚至是生前最亲近,或是崇拜自己的人也会对自己生畏。
想象一下,倘若一个已逝明星的灵魂被含泪纪念他的粉丝感动,然后在粉丝面前显形,粉丝会感到激动万分吗?
看看画里那诡异的骷髅,恐怕那才是死亡给人最真实的感受吧。
人在世界上,只能活得有尊严。所谓的“死亡有尊严”,也许不过是人生前的一厢情愿。
但是,死亡又是生命中不可避免之事,就像对《骷髅幻戏图》解释里“操纵论”中所说的一样,我们的命运永远被一根丝牵着。
人人如此,没有必要回避。
所以,我们真正能操控的,就是好好活着。
好好活下去,珍惜眼前人,努力地生活,创造自己能创造的价值。至少在生前身后,还有人爱着,想念着自己。
离开世界以后,就像庄子故事里的骷髅说的一样,世间纷纷扰扰,又与我何干呢?
以前,小布曾一度觉得清明节是“不科学”的表现。但在挚爱的人离开后,念着他们,想着他们,让他们明白即便生死相隔,但在这个遥远的平行空间中,他们不会被忘记,也许也是件重要的事。
如果他们真的能感受到这些,那么这可能就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安慰。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
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
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一朵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宗璞 《紫藤萝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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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中出现的部分艺术文化作品:
《劝世画》小汉斯·荷尔拜因
《大使们》小汉斯·荷尔拜因
《自画像与劝世画》 乔瓦尼·巴格林
《骷髅静物画》菲利佩·德·尚帕涅
《骷髅幻戏图》李嵩
《货郎担》李嵩
《骷髅幻戏图》 (苏绣)姚惠芬
《一丝不挂》(歌曲)泽日生[曲] 林夕[词] 陈奕迅[演唱]
《庄子·外篇》(书籍)庄子及其弟子
《紫藤萝瀑布》(文章) 宗璞
《寻梦环游记》(电影)李·昂克里奇 阿德里安·莫利纳 导演作品
《哈姆雷特》(电影)劳伦斯·奥利弗 导演作品
《怪奇物语》(电视剧) NETFLIX 制作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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