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完成的罪赎(《赎罪》)
《赎罪》讲述了刚刚尝试写作的少女布里奥妮因为意外撞见窗外水池边的一幕,开始以丰富的想象力虚构着各种可怕的事情,更在一系列事件后通过指证使得主人公之一的罗比含冤入狱,历经世事幻变,罗比和恋人塞西莉娅相继在战争中死去,独留布里奥妮继续这场没有结果的赎罪。
“生命里,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犯错,那所有应该做而没有做的,逐日侵蚀沉淀之后,贮满泪水,就成为遗憾湖;那所有不该做而又做了的,层层堆积重叠之后,黯然耸立,就成为悔恨山。”事实是我们都自私、虚伪和懦弱,但仍可以更善良。
她不后悔拥有笔端的想象,不后悔少女时代的动心,可她一点点地明白自己错了,她的敏感和猜忌最终伤害到了别人,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情窦初开的少年和最亲爱的姐姐,她用最阴郁的揣测和极荒诞无由的指证轻易地便毁掉了两个人的一生。
“世上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待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却永无弥补。”譬如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弥补想赎罪,可到最后你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连最简单的道歉都做不到。
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未来。可并不是每个过去都会过去,每个未来都能来到,就像不是每声抱歉都能得到谅解,每个错误都能加以弥补,过去的不一定就会过去,未来的也未必就能如期来到。更可怖的是悔晤的尽头并不通向救赎。
“所以我跟他们忏悔的情节是我想象的,事实上这件事也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罗比·特纳于1940年6月1日在布雷敦死于败血症,那是大撤退的最后一天。我也从没有机会向我姐姐塞西莉娅忏悔,1940年10月15日巴勒姆地铁站上方的瓦斯和水管爆炸,她也死了。”
因而生命中,总有些伤害一旦产生,就会无所不至、如影随形,也从不曾痊愈;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即使耗尽一生也于事无补。所有罪责与过错便有如晴空之下的乌云,除非我们被原谅,否则我们可能永远都走不出那阴霾。
“我姐姐和罗比从来没能在一起,他们那么渴望在一起,也理应在一起。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是我拆散了他们。但是这样的结局,读者怎么能获得希望和满足呢?所以在小说里,我把幸福还给了他们,这不是软弱,也不是逃避,而是份迟来的仁慈。”
在那个热浪滚滚的早晨,那场她看见却不能理解的游戏里,对爱情的无知和对眼前情状的错解,让布里奥妮一厢情愿地偏信了自己的想象。但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而言,这天发生的一切,那又何偿不是她的未有涉猎。
“这种基于爱情常识缺失下的错位误读,正是布里奥妮在这一年龄阶段一种无关对错、逻辑与道德的表达,它代表了这个年龄阶段特有的纠葛着尚未完形、成熟、固化的爱、好奇、叛逆的精神状态与其对世界的肤浅理解。”
如果她没有将虚构的臆想强塞进现实,倘若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这所有的心理活动都只能算是一个步入青春期的少女虽然敏感却仍然正常的表达,但最终却酿成了祸端。一个牵系了小女孩子虚乌有的幻想的指控,轻飘飘地便断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生。
“当布里奥妮把手放在黄铜门把上转动时,她并没有期待具体见到什么,但她既然已经看过罗比的信,她已经把自己认作姐姐的保护人,而且她已经受到表姐的指导,因此她眼中所见的情景必定或多或少地受到她已经知道的,或者她认为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的影响。”
而这便是隐患所在。突兀地面对无法理解的情状,人更容易向自己的既有认知领域倾斜,而在这一过程中,极易伴生因偏见与误读所导致的种种错裁和误判。最终,经验与印象取代了即时的思考和选择。
“她永远也不能安慰自己说,这么做是迫于压力,是被威逼的。现在也不能这么讲。她跳进的是自己挖的陷阱,她走入的是亲手搭建的迷宫。她太年轻了,太畏怯了,太想讨好所有人了,所以没能坚持到底,撤回控诉。”
面对簇拥着她的“教徒和圣坛”,她只有用更加专注的投入,才能抑制住那些纷乱的疑虑。仿佛只要坚信自己确信的事实,只要心无旁骛,只要反复重申自己的证词,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在伤害人家了——虽然她只是隐隐有这种感觉而已。
“出于愧疚,她不时地自我折磨,将一个个细节串成一个无休无止的圈环,一串需要一生去拨弄的念珠。那个深夜和拂晓的记忆的碎片,那些并没有带给她太多困扰的种种,在最初的几年之后,就变成了一生难以回避的愧怍。”
年岁不该成为我们一切行为和错误的理由。不仅如此,所有的假设最后都毫无意义,因为它既改变不了什么,阻止不了什么,也弥补不了什么。生命中那些被我们错待的人事物,终会以另一种形式让我们铭记和悔晤。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种实体或更高的形式是她能吁求的,是可以与之和解的,或者是会宽恕她的。在她身外,什么也不存在。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划定了界限,规定了条件。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这永远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
而到最后,一切都会被清算,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只是你所欠下的,却要用你最为珍视的宝物做代价,你以为你逃过了,其实你早早地就被困住了,时间会让你偿清你所欠下的,不仅一丝一厘分毫不差,还要附上最为惨烈的代价作利息。
“当真实的悲剧烟消云散,虚妄地永生着的是小说,没有人会记得有这样一对恋人出生又死去,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是她出版的作品才使其变得重要。但她卑劣摆布的命运,那因她而永远凋零了颜色的美丽激情的灵魂却永不会被抹灭。”
恶、谎言与错误,并不会因为任何形式和目的的不同就变得正确,可笑的是人们即使已经知道了后果,也总愿意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例外,从来没有人不是如此,但也从来没有人有幸成为那个例外。身负罪孽的我们终受惩戒,或为上帝,或为己身。
“所以她是知道的,不管她做多少下等和卑贱的工作,不管她做得有多苦,多出色,不管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多少——无论是个别辅导中得到的阐释和启发,还是大学草坪上的快乐时光——她都弥补不了自己造成的损害。永远都弥补不了。”
人归根到底,是一个物质存在,很容易受损伤,却不容易修复。对于所有无法清偿的债务,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当年幼的小女孩终于长成年迈的女作家,在流淌的笔端和镜头前艰难忏悔,说出自己多年深埋于心的罪责时,所有困住她的高墙也随之轰然倒塌。
“这是我最后一部小说,但确切地说,这应该是我的第一部小说。自从我写了这部小剧本开始,其实并没有远行,我大大地偏离了轨道,如今又折回到了起点。但只有在这最后一稿中,我的有情人才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