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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继昨日天晴,今天继续是好天气。空气清冷瘦劲,这是好天气该有的特征。
今天是12月24日,一个什么节日。我仅仅知道它是个节夜。就像我知道原子弹是原子弹,冥王星是冥王星一样,没有更多的知道。在很多人那里都这样,它不再代表什么,预示什么,暗示什么,包含什么,启发什么,安慰什么。也不再让人记起什么。
我打电话把这个想法告诉一位读过三遍《聖经》并能背诵《传道书》和《利未记》《申命记》的瘦高个伍常立,他说,看来“老天爷确实死了!”他语调平静,绝无忧伤,仿若告诉我某处我从不知晓的庙宇道观被拆除。这使我意识到他早已知道真相,所有关于死亡的情感在他心里已然淡漠,今天不过借我之问,顺嘴说出。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人们心里早已有数,但找不到说出的机缘,或是不愿吐露真情,一直保持缄默。但终有一天,一个场景,一个声响,一道光的闪现,忽焉使人产生一吐为快的冲动。
我和瘦高个伍常立讨论了未来。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唾沫星子挟带着食物残渣通过无线网络屡屡喷溅到我的脸上。这让我十分嫉妒和恼火。为了破坏熟读《聖经》者的内心平衡和安静,我每每故作惊人之语。我说,未来一千个人可以干掉全世界的人,那些该死的科幻电影所讲述的故事都会成真。我的理由是,人们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懒惰,越来越物质。本该由自己做的事,全都委托别人,委托机器人代做。一切都在一千个绝顶聪明却保留勤快习惯的人的掌握之中,这一千个人做事踏实认真,充满机智,非常冷静。人们愿意把包括吃喝拉撒、生儿育女的事全都交付给他们代劳。但终有一天,这一千个人有些厌倦了,或出于好奇,或出于抑郁,或出于恼火,或出于嘲笑,或出于捉弄,或出于游戏,或出于失望,或出于报复,或出于惩戒,或出于绝望……他们决定大开杀戒。于是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甚至一分零五秒钟,就把包括很多瘦元首、胖领袖、不胖不瘦外交大臣在内的人——五十多亿人——全都干掉。
我对瘦高个伍常立说这番话不过是想出口恶气,我自然知道这恶气从哪儿来。不光是唾沫星子和食物残渣激怒了我,使我胸中的业火高举三千丈,按捺不下。还有其他的,比方说,他每次都在我说话的兴头上问我要不要买点他的东北大米或是黑木耳。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吗?哦,他是个商人。我干吗要给该死的商人打电话?当然,也还有更严重的事由惹我生气。出于安全考虑,我就不提了。说完这番话,我以为我可以听到瘦高个的劝勉、讽谏或者安慰。但他却没有。
“你说的一定会发生。”他语调淡淡地说。这句话让我目瞪口呆。他通过微信发给我一张篆刻印文图片,并问我:“你可识得?”
我看了半天回答他:“不认得。”
“太平乱世”,他说,“篆刻名家钟昧离的作品。”
我讨厌他神秘兮兮的说话方式。一个农产品商人。
放下手机,我把固定电话线接上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还是用固定电话,不用手机了。是的,手机这个破玩儿意让我心虚心烦。靠不住,一会儿被这个删除,一会儿被那个拉黑,一会儿屏幕跳出一个扯淡的图片,一会儿说比亚迪销售大涨,一会说布伦特油价大跌……总能听到一些稀奇古怪、一惊一乍的消息。搞得像真的样。
我泡了一杯绿茶,我很高兴不再赶时髦喝什么红茶、黑茶、黄茶、乌龙和普洱,还有咖啡。我庆幸自己终于还原为一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人。我生活的这地方——长江以南,北纬二十七度左右——就该他妈的喝绿茶。
我点了根香。我意识到我想记起些什么。我记得我有这个习惯:当我想记起什么的时候,就会点根檀香。看着袅袅升腾的香烟发呆,闻着庙里才有的香味想心思。我把香插在花盆疏松的泥土里。
二
大概是两周前的早上,空气冷得发硬,硬得像刮胡刀片,刀片像碰到皮肤。那是冷空气第一次肆掠本市的早晨。我穿着大衣戴着围巾,下身穿着厚棉裤,走起路来有点不自在。我拎着包,站在路口等绿灯通行。绿灯亮时,我夹在人群中被簇拥到路中间,然后看到一张熟脸骤然从另一个世界呈现在我跟前。我们相互打招呼。他头发乱糟糟的,只在衬衣外随随便便穿了一件脏兮兮的深藏青色旧西装。我们是很熟的熟人,二十多岁就在一起工作,如今我们都年近六十,年初还在一起喝酒,可他的脸在晨曦中竟因为熟悉而显得格外陌生。他是王栋。那一刻我确信王栋来自另一个时空,相距很远,可能用固定电话联系过。拨号时总是不顺当,忙音在耳,令人焦躁。路中间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在电光石火的时间急流中对一些重大问题交换了看法。然后,迅速地,他连喊“扯呼”,我报之以“歇菜”。长龙车阵响起经久不息的鸣笛声。我们匆忙分开,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以躲开那些脾性暴躁的铁乌龟。
我站在马路的这边,他站在马路的那边,我们伫立对望。从南边过来一队身穿大红的老年妇人,她们拉着抵制洋节的大红色横幅,喊着响声震耳的口号,像肉球一样缓缓滚动。和她们相向而行的一对大学生模样的年轻队伍从北边过来,他们男女混搭穿着五四青年的装束,拉着紫红色横幅,内容同样是抵制弘扬之类,他们高唱凯歌,喜气洋洋。两队人马从我面前交错而过时,我们看到他们相互对视的眼神。那不能说是仇恨,不能说是敌视,不能说是蔑视,不能说是嘲讽,自然也不能说是友好和相互赞赏激励。我忽然意识到他们行动一致却各打算盘。
一个上午我都不舒服,被时空错乱的感觉困扰。我糊里糊涂地跑到写字楼下的绿化带里想找露天茅坑大便,那一刻我以为我活在少年时代。我提着裤子错过了现代文明厕所,屎拉在了裤子里。好不容易把自己处理干净,总觉得身上有屎臭。我去隔壁房间向一位时尚男子借用了他的香水,对着屁股、裤裆、裤脚等可能沾染粪便的部位狠狠喷了一番。那人的眼睛跟着我的手臂舞蹈,他见我如此挥霍他的香水,心疼得不能言语。当我对他说谢谢时,他向我索要二十块钱使用费。我本想拒绝他,再骂他几句。但我忍住了。我意识到我是个有教养的人。我感到晦气。
我坐回自己的房间久久无法平静。我想到《时震》里说到的自由意志重新闯入人的大脑时万众的表现:人们从十年的生活重复中骤然之间回到即将开始的现实秩序,除非你睡在床上,或是坐着安乐椅子上,或是马桶上,或是老虎凳上,否则难免会摔跟头。如果你运气不好正好开着底盘很高的厢式货车经过一段悬崖,多半会掉下去。我想我是不是经历了荒凉宇宙的折皱、落寞时间的哆嗦?或者,是极力拉伸,然后猛地松手。就像我们小时候玩松紧带那样。
午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位被法律界称之为业界“良心”的老人的过世。要说他的死和他的生一样豁达洒落。他临死前的那段视频让我对他肃然起敬:他戴着耳机在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是《英雄交响曲》,他举着手跟世界告别,却像是在打拍子。我猜他听这首歌并无其他意思,他不过在回忆过去,回忆那个充满希望的留学生时代,他和一个师妹恋爱。他视死如归吗?他没留遗憾?慕槐兄说,“先生可谓赍志而殁,他的离去,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倍加凄苦。”是的呢,这冬天,又冷又冷得长久。昨见一老者写的一首诗,说的就是这个又冷又长的寒冬:“饥禽树下偶徘徊,饮雪吞冰啄草荄。忆说严冬今莫似,当时野老尚童孩。”意思是说,大雪封冻,鸟无所食,在树根底下饮冰食雪。这样的寒冬,我以前经历过,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根据老者的年纪,我推算那该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我的眼前出现漫无边际的黑夜,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上有些零星灯火闪亮着。忽然间,最前面的那盏最亮的灯熄灭了。我在黑暗中哆嗦着,像是要睡着了。
后来我接到个电话,是我和王栋共同的一位熟人谢星辉打来的,他想找我聊天。他说和我聊天的无趣乏味是诱使他找我聊天的唯一原因。我不解。他解释说,他时常堕入空虚之境,然后空虚进入脏腑,占据心胸,控制意念。那种里里外外没有着落的感觉几于生不如死。
“和你聊天能很快把我从无限空虚里解救出来。”他说。
“那怎么可能?”我不信。
“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是个无事生非的人,你是个充满远忧近虑的人,你是个充满负能量的人,你是个有好日子不好好过的人。和你聊天,我会担心,恐慌,饥渴,抽搐,惊讶,忧惧。不一会儿而就能搞得满腹心思。”他说。
“这我倒是相信。”我说,“我的星座是他娘的扫帚星。”
“你是一把好扫帚,”他说,“就像狗日的吗啡,砒霜。”
他的话让我想到给腹部被枪弹打穿、大腿被锯掉的军人注射吗啡,想到潘金莲给武大郎吃砒霜,用棉被蒙住他,坐在他身上的场景。你做的好事!武大郎表扬她做的好事。我也做的好事。
“我有几次梦见自己年轻时搞串联,步行穿个准格尔盆地,走到北塔山麓时,我的脚筋走断了。”谢星辉说,“我告诉你这件事,是想说梦里很充实。不虚不空。”
“难道说你想重走那条路?可没人跟你搞他妈作死的串联了!”我说。
“当然不是搞串联,那是疯狂年代的疯狂之举嘛!”
“你不觉得现在你也蛮疯?”
“你看出来了?”
“我没把握。但怀疑。”
“不能说你的怀疑全无根据。”
“不说这个了,好吗。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个子只有一米六不到,是不是和年轻时脚筋走断有关?”
“直接原因。”谢星辉说,“对了,我做了个梦,猜我梦到谁了?”
“你说,我不想猜。”
“昨天晚上梦见王栋了。”谢星辉说。
“我今天早上过马路时和他在道路中间相遇,我们亲切友好地交谈了几句,并顺便就双方共同关心的天气问题、国内外重大事件交换了意见。”我说。
“你们俩就是谈得来,总有共同话题,一直都是这样。但是,你知道吗?王栋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他昨夜在梦里喊我,喊了好几声,我没敢答应他。因为我在梦里也清楚记得两件事,一是他已经去世,二是去世的人喊你你不能答应。我想如果我答应了他,我现在就和他在一起了。”
“这怎么可能?我今天早上……”
“你一定是搞错了,或者你遇见鬼了。你知道,这年月,鬼人鬼事太多。”
我蓦然从行军床上坐起,头皮发麻,毫无睡意。而同时,我却感觉到我猛然间落入一个永远不能醒来的梦魇之境。
三
平时,无所事事的我总会在居住小区的林荫路上走几圈。大约一周前,黄昏的时候,我照例在小区环形主干道上转圈。我看到了那位瘦弱的老妇人。她一手拄拐,一手拖着用麻绳捆着的被折叠的比她身体还重的破纸箱。小马拉大车。我差点笑起来。我想,她需要这些破烂吗?她的儿子是做官的,儿媳妇开着一家挺赚钱的公司。她当然不需要。可她这么长寿。三年前我问过她:您老今年高寿?
九十五。
您的身体挺好的。
不行了,走路打颤。
如果我母亲还活着和她差不多大。我母亲去世时八十岁。
我躲开了老妇人,不想和她打招呼。或出于对长寿的嫉妒。
五天前,还是同样的黄昏,我在那棵硕大的光枝秃干的青枫下遇见她。那天挺暖和,她拄着拐慢悠悠挪动步子。我和她照面,点了点头,笑了一笑。她朝着太阳伸了伸脖子,就像鹅吞食那样伸脖子。“她接了一口阳气。”我心里猛地蹦出这句话。我发现我最近总想躲着她,不想和她遭遇。
前天的雨没间断过,是从大前天夜里开始下的。我在临窗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天。天气很冷,我一直那样坐着,姿势不变,往右微侧,望着窗外。那是扇一面墙大的落地窗。我坐着,能看到窗外几节台阶,台阶外的栏杆,栏杆外的院墙,院墙外的残橘和半死不活的金银花藤蔓。
我希望能看到那只老花猫出现在窗外,露出毛茸茸的背,然后抬头从窗户外看着我,提醒我开门放它进来。
我多么希望这一幕能出现。
天气太冷了,雨声透过双层玻璃窗。那只猫会被活活冻死的。
我手里捧着杯茶。已经冷了。我放下茶杯。冷得受不了了,真想弄盆热水泡泡脚。但我不想动,也许怕错过什么。我打起寒噤,从沙发上扯过来一件旧大衣裹在身上。
我有了睡意,我在想一共养过几只猫。这是最后的一只吗?已经养了好几年了,七八年,一直生活在一起,跟它说话,尽管它不回答我,但它心领神会。
它没有理由离开,它会回来。它已经不适合野外生存。太久了。没希望了。它没有理由离开。
那天晚上一定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
能发生什么?一只猫而已!不,那天夜里在它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我不知道。一起类似谋杀的事件。我从心底打了一个寒噤。
我想到它布满褐灰色斑纹的小脸,它的四只小白爪子。
天快黑的时候,我起身出去,在房子附近转悠。正是野猫出洞觅食的时候。或许会有奇迹发生。
一个穿深色连帽雨衣的人在垃圾箱旁边徘徊不走。那里有一只猫觅食。因为那里有一只好心人喂猫的食盆。我躲在一个屋角,想看看穿雨衣的人干什么。我的手里捏着一块有棱角的石头,盯着他。他像一具髑髅,从阴曹地府来。
昨天终于放晴,我一直睡到上午九点才起床。用过早餐,换上跑步鞋,我走上小区林荫道。我在小区西北角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边说边比划。这是记忆中一种熟悉的场景。我猛然意识到那里可能出了事,而且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一件事:那位老妇人归天了。我快步走过去,果然,光秃秃的青枫树下摆着一排花圈。她的官员儿子和商人媳妇——一对六十左右的人——在送客。他们快活地交谈,说着感谢的话,话里充满激情,激情感召路人。一位被称着某某“总”的人坐上小汽车,把车窗玻璃摇下,一只手伸出窗外,用力拍打着车门。“好兄弟,嗨嗨,过天喝酒,喝大酒。日他娘的,快活就好!”他和他们挥手告别。“我深深地爱着你,这片多情的土地……”他的歌声随风飘来。
这番景象让我生出一种太平盛世的快意。连死人都死出洋洋喜气,充满欢趣,充满希望。我的跑步鞋很轻便,受到感染,我情不自禁哼起《敢问路在何方》的曲调,并腾空而起,来了一个旋风踢。我记得在一篇名叫《秦权》的小说里看到这样的描述:一个老人死了,吹鼓手们断断续续吹了五天五夜的《敢问路在何方》和《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是个奇热无比的夏天,棺材里的溶冰和尸水一起流出来,漫无目的的在地上流淌,流出户外,流在小区的纵横道路上,臭气熏天。几万只苍蝇钉在棺材上,就像蜜蜂钉在蜂箱蜂巢上。那篇小说的作者并不理解那些吹鼓手为何要死命吹那两首曲子,但我理解:死者原先一定是世代务农的。眼前这位老妇人的儿子为何不给她请一个丧乐队?告诉他们母亲年轻时是一名纺织女工,她一直梦想着能重新站在纺机前为世人的温暖和遮羞工作。然后,让那些吹鼓手们鼓起腮帮子铆足了劲,猛吹《九张机》《五张机》或者《四张机》这些符合死者身份的曲子。
四
瘦高个农副产品经销商伍常立打来电话,他说他昨晚参加了社区教堂的布道会。张磐石神父虽重病未愈,辞色甚苦,仍声音朗畅,充满深情。神父给教区信众讲解“归宿”。神父说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没有工作,没有问题,也没有事端。那里万事大吉,但不一定没有悔恨。他说,我们应该尽量在今世把事情做完、做好,不留遗憾。把自己的一笔烂账算算清,不要带着一笔糊涂账到那永恒的帐幕里,畏缩躲闪,不敢正眼看老天爷。到了那种境况,可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的。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悲从中来,几欲放声痛哭。”瘦高个伍常立说。“我的心散了,背神叛道久矣,老天爷从我心里拿走了喜乐,我是一个被老天爷抛弃的人。”
“你受到撒旦的诱惑,撒旦竟然在教堂布道会上实施诱惑,他是在公然向老天爷挑战。”我说。
“我成了撒旦的工具?”瘦高个问。
“想必是。”我说。
“凭什么选上我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人?”
“你可是读过《聖经》的。再说,老天爷也好,撒旦也好,选择施恩和祸害的对象时都是随机的,不像你我想象的那样有很多附加条件。”
“这怎么可能?”
“可能的。对了,我听说撒旦喜欢黑色,你大概也听说过。”
“这是我们想象的,因为天王老子是光明的,撒旦是黑暗的。”
“那么你昨晚是否穿了黑风衣?”
“不是黑风衣,是黑羽绒服。”
“那就对了,不过比黑风衣厚一点而已。撒旦喜欢黑色,可能随机选择了你这位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瘦高个。你想想,你又瘦又高,穿着黑色衣服,是不是在温暖明亮的布道大厅里越发显眼?”
“我想是的。”
“那就对了,撒旦一眼就看中你了。因为你又瘦又高,精明多疑,会算计,是老天爷口中的今世之子,用不义的钱财结交朋友的今世之子,在世事之上较比光明之子更加聪明的今世之子。撒旦就喜欢说服你这样的人归顺他,而不是在钱财无用之后被别人接到永恒的帐幕里。只有这样,撒旦才有巨大的成就感。”
“我提前离开教堂了,我想我得离老天爷远点。被抛弃的人应该自觉点。”
“离上帝越远,靠撒旦越近。”
“我不在乎。因为我觉得被老天爷抛弃不算是可耻的事,可耻的是被人抛弃。”
“你怎么总是老天爷,天王老子的?”我很是不耐烦他这样称呼主。
“习惯了。”他回答。
“有你这种想法才真可耻。”我接着前话说,“就凭这句话,你就该下地狱。”说了这句话,我心里痛快极了。因为我终于为我的女朋友出了口恶气。听她说,他曾高价卖给她五十斤假东北大米。
“不,我不这样看,且回到我们开始的话题吧。”
“开始的话题?”
“是的,你忘记啦?你说,终有一天, 一千个人可以瞬间干掉全世界五十多亿人。我说,那几乎是必然的。除非老天爷再度显露圣迹。他会显露吗?”
“我不知道。想必会吧。”
“那好,我累了,睡觉吧。”瘦高个没等我说“好”字就擅自按了结束通话键。
瘦高个声音的突然消失,让我堕入一片空虚。我感到心悸。于是我忽又想到“时震”,我的心像病入膏肓的宇宙那样哆嗦了一下。我意识到睡在床上是最保险的。于是我早早地洗漱上床。本来还是大晴天,就在我宣布睡觉的一刹那,阴云密布。
手机屏幕跳出一则消息:由于天气恶劣,能见度太差,聖诞老人的鹿车激光前大灯坏了。驯鹿方向不明,拖着鹿车行不由路径,撞击山崖,跌落在一条高速公路的服务区附近。满车礼物滚落路边沟壑草丛,被路过那里的村民拾得不少。又,有个叫“捍卫者”的组织声称是他们用巡航导弹击中了聖誕老人的驯鹿雪橇,因为他们怀疑聖誕老人驾驶的是一辆伪装的间谍航空器。奇怪的是,警方在高速服务区找到了老人,他的大腿和睾丸受伤了,正在卫生间自行处理创伤。当时他刚刚用一把小刀挖出嵌入肉里的木屑、铁渣,然后用牙齿咬住小刀,腾出双手给伤腿缠绷带。那样子就像农村杀猪佬捅死笨猪后,嘴里叼着杀猪刀,从死猪的蹄子上那个割开的小口子往猪身上吹气做准备。他告诉警方,他是一个自愿者,是聖誕老人的替身。因为老人不敢从这里经过。但他又立即改口说老人病了。警方无法确认这位聖誕老人替身是哪国人,因为他说一口流利汉语普通话,会用歇后语、谚语、俚语、江湖切口和官方文件里一些庄严词汇。而且,他长得扁鼻子鼓眼睛黑头发,可能是日韩人,当然,也可能是本土人。警察把他带到一处农民废弃的猪圈,在地上铺了些干稻草,让他睡在上面。告诉他等弄清他的身份,再做处置。
我饶有兴致看完消息,咬着牙,学着蒋中正的口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娘希匹”。对了,我本来准备睡觉的,事实上我并没有睡觉。我此时正坐在这里,喝着绿茶,什么也不期待地期待着什么。我记起我很久没写点什么了,这让人们有借口质疑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我留了一手。我一直都在说我喝茶,在喝绿茶。我隐瞒了一个能够决定我和我的敌人之间谁胜谁负的关键,一件可以让所有美好和丑恶的东西付之一炬的秘密武器:香烟!我还抽烟。
我有些激动,站起身,推开窗,一股寒气差点没把我撞倒。稀星数点,伴着一轮缺月悬挂中天。我从没经历过如此死寂的夜。我或该写几句。
我在用我接近枯竭的思想努力地雕琢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