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春半。

人生亦过半。看满眼春色，花开柳绿，甚是热闹。茫然四顾，这热闹不是我的。想倾诉却没有人倾听的挫败感，就这样打败了我，在这个春天。

今春已经听到身边三例不治之症。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事业小有成就，娇妻爱子煞是幸福，却一瞬间大厦将倾。急性淋巴恶性肿瘤，正在化疗，与病魔顽强斗争。一个是我同学的父亲，人很慈祥善良。同学情绪不能自控，在我面前哭得悲哀无助。现在老人还不知道自己的病，胰腺癌又不能放化疗，只是在等待命运的安排。第三例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我的初中班主任，当了我们三年班主任教了我们三年语文的万老师，竟然也是胰腺癌！正在治疗当中，情况不容乐观。

人生苦短，世事难料。总以为来日方长，等有时间了，就去看望我的老师。可是，却得到这样不幸的消息。

往事，就这样一幕幕的在心头展开，时而色彩缤纷，像天边的晚霞。时而又仿佛黑白默片，无声无息的人匆匆而过，让我几度哽咽。

1986年八月，我成了马坪联中初一一班的一名学生。班主任就是万老师，双眼皮大眼睛潇洒帅气的万老师。从那天起，我们40多个孩子，就和万老师一起，度过了属于我们的一千个日子。

万老师属虎，大约比我们大十岁，当时也就二十二三岁吧，刚参加工作两年。在他身上，既有为人师者的威严，也有年轻人的活泼与率真。我们班的课外活动总是学校里所有班级里面最丰富多彩的。从周一班会开始，一周五天不重样：体育，文娱活动，阅读课，自由活动课。别的班级闷头上自习课的时候，我们在说唱玩闹，但我们班成绩总是最好，全镇统考，我们也总是最好的！

渐渐的我们都叫他老万，偷着叫，因为我们怕他的时候很多，比如说，只要是自习课教室必须鸦雀无声，作业必须按时交齐保质保量，虽然是泥土的地面但必须是干净的不能有一点纸屑杂物，破旧的课桌也必须横着看侧着看都一条线，不准歪歪扭扭……规矩太多，都记不清了，这也影响到我以后自己带班级的时候，都是这么要求学生们，班级的卫生和纪律总是抓得很严，班级精神风貌一直学校的榜样。1988年（大概）我们班被县教育局授予“优秀班集体”称号，2005年我教的班级也获得县里的“优秀班集体”称号。老万，影响至深。

当年我们班在管理上实行双套班委负责制，这是老万想出的法子。四十几个孩子，班干部课代表的就一多半，每个人都有大显身手的机会。正班长一个，是常任，其他班委都是双套，两周一轮换，负责的工作分工明确，学习纪律卫生课外活动，包括黑板报。那时候我和彬、霞仨经常在星期天到学校换黑板报，霞画画好，负责画图画，我和彬选出内容，抄上。我们写的字都不好看，居平的字是最好的。但那时候我真是脸皮厚啊，竟然敢把那样的一笔臭字晒在阳光下！

那时候的我们团结，友爱，互帮互助风气很浓郁，帮别人值日的天天都有，好人好事记录本每天都满满的一大张纸。

那时候的日子也美好！清晨的阳光穿过明净的玻璃，照在我们的黑板上。黑板黝黑黝黑，那是一片沃土，等待我们去耕耘。校园书声琅琅，小麻雀们在觅食在打闹，或站在树枝上聆听我们晨读。晚自习，风时不时从门缝吹进来，调皮的吹灭我们的小油灯和蜡烛。我们挑灯夜读，不觉得冷，不觉得苦。我们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去上学，冒着瓢泼大雨去上学，我们在冬天的清晨欢呼流星雨划过头顶，也一起惊叹日全食的时候白昼突然变成黑夜的神奇。记得老万和我们一起用玻璃片涂上墨水观看那年的日全食，给我们讲日全食的形成原理。老万，就是这么无所不知。

记得，校门口进去是个影壁，墙根的老槐树下挂着一小截道轨，用小铁锤敲上去就发出浑厚的声响，那是我们学校的铃。似乎“当当当”的铃声刚响过一遍，我们正在上课呢，当铃声再响起来，惊醒我的梦，我颓然意识到：我已经快五十岁了。

老万当年特别注重我们文学素养的培养。他要我们每周背一首古诗，我现在能记住的唐诗，很多都是那段时间背过的。我也经常对我的学生说：年轻的时候一定要多读书多背书，即使你不懂其中意义，但是长大后的你会感谢今天的你自己。

记得那年春天大旱，极度缺水，老万教我们背“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后来每到天干无雨的时候，这首诗总是悄然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也曾“考”过我的同事和朋友，他们都说不知道这首诗。瞧，我们的老万就是这么牛！

最牛的是老万教我们唱宋词《虞美人》。我们班同学们到现在都能完整唱出这首歌。老万就这样用歌唱的形式告诉我们：“词”就是用来吟唱的。而今小楼昨夜又东风啊，老师，您可曾回首月明中？

老万教我们唱的歌中，最经典的就是《小斑鸠》。“太阳落山后，飞来了小斑鸠……小斑鸠小斑鸠你为何忧？……没有飞不过的山，没有飞不过的沟……”同学小聚，每至酒酣，齐声唱和，筷子敲击着杯盘，发出清脆的伴奏音。仿佛回到三十年前，还是那副调皮的模样，还是熟悉的眉眼。

那年我们不知道人生还要走过多少沟，爬过多少坡。只知道毕业那天，我们都趴在桌子上止不住泪水，低声哭泣，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经历了人生第一个离别。如果那时能知道后来要经历这么多的坎坷曲折，要有这么多的咽泪装欢，就让我们留在我的家乡的小学校吧，我们不要毕业，不要诗和远方，还是那群人一起，无论晨昏。

老万除了教我们语文课，还教我们练书法，教我们每天五分钟演讲，教我们每天跑步。我那时候觉得苦不堪言，因为事情太多占用了玩的时间。现在想想，真是不懂事啊。中学以后我也遇到很多好老师，但是，老万，是我常常拿出来对别人炫耀的一个。老万教学中的很多做法，也常常被我拿来借鉴，甚至干脆照抄，效果都非常好。一个好老师，就是在学生忘记了你教的具体内容之后，还能感受到你的影响所在，这才是好教师的力量。老万，还是你厉害！

还记得老万带我们去春游，钱谷山上岩石嶙峋，白云悠悠，还有岩上“抬头仰观雾一天”的石刻，至今记忆犹新。那点着火把穿过黑漆漆的山洞、习习凉风从青春面庞上略过的感觉啊，隐含着神秘与刺激，氤氲着湿润与温柔，还有脚踩在洞底湿地上发出的沙沙的声响，调皮的男生故意学着各种奇怪的叫声，都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影中忽近忽远。老万，有你和我们在一起的中学时代，我们无惧，无忧，欢乐无限。

东海水，从无定波，我少年时的记忆却在这里定格。当年老万带着我们这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去海边野餐。那时都是大金鹿自行车，有的个矮的同学坐在车座上脚都够不着脚踏板，就骑大梁，小屁股一撅一撅的硬是骑了来回三四十里路。还有个子大的男生们载着女生，骑起来格外威风。我们像出笼的小鸟奔向大海，和浪花奔跑嬉闹，和小鱼小蟹追逐，那些欢乐的时光，都是老万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我常常想，当初，万老师带给我们的多姿多彩的课外活动，是否就是当今大家苦苦寻求而不得的素质教育呢？我们不曾学过吹拉弹唱，也不知道什么是钢琴什么是跆拳道，我们没专门去学习国学，也不曾去学过奥数和新东方，但我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受到万老师全面的熏陶和教化，终身受益。我们班我们并没有因为活动多而成绩差，相反，1989年中考我们大获全胜，老万，你了不起。

那时候，老万还是民办教师，他的妻子是我们的英语老师邵老师。两个民办教师，上有老下有小，可想而知日子必然过得捉襟见肘，但是万老师总是那么整洁，白衬衣总是干净的，皮鞋也不曾染尘。周末他可能该到地里去春种去秋收吧？挽起裤腿又是农民的模样。但他用干净的书生气影响了后来的我，让我在为人师表的同时，也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

很多时候，我们只顾向前走啊走啊，但是，回头想想，那么多远去的事情其实都在，都在等着你去回想，去感慨。青春就是用来回忆的吧，我们的回忆里，有你和我们在一起。

大海会记得我们“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自信；

钱谷山会记得我们“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情；

我们跑过越野赛的田野会记得我们背诵“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他生长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着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的清澈明朗。

老师，当年的娃娃都长大了，您，有着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的健壮青年，这是怎么啦？

爱怀旧了，人就老了，现在我用手机打这篇文字，眼睛已经花了。往事历历，不知道要写哪些，只挑选这些碎碎念一番，借以纪念我们和老万在一起的少年时光。那年老万教我们背李商隐的无题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实，同学情师生情何尝不是如此！那些陪我们走过阳光雨露，走过黄昏黎明的人，当时可能吵过架，也可能冷战过，你踩过我的铅笔盒，我弄坏你的圆珠笔，可这些又有什么呢？人生风雨几苍黄，最美还是旧时光！

那个架在教室门框上的笤帚到底有没有打到万老师身上？老万到底知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

老万当年抽的烟好香啊，老远闻到烟味就知道他来了，我们就装模作样的大声读书，老万当年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这群小孩子的偷懒和狡黠？

万老师，三十年时光过去，当年的孩子们都唱着你教的歌长大了！我们想请你帮个忙，和我们一起再唱响《小斑鸠》三十年吧：没有飞不过的山，没有越不过的沟！！！

老万，加油！！！